阿茵,你好吗?
不知如何讲。十三年未联络了。这十三年你我都经历了许多,现在抗战结束,又再重逢是否命定呢?刚与你分离的几年确实很不好过,现在想来那些痛苦绝望都历历在目,但是我已经不再恨你,我们都不再是年轻的孩子了,我如何不能体谅你呢?你已为命运所累,为此伤心难过,我绝不会再为伤害你的事而责备你。
上海沦陷时,我阿爹没来得及逃出去,为侵略者所害,国仇家恨加诸我身,那之后不久我便投身到了抗日救亡的斗争中去,以报社特派员的身份活跃到抗日战场中。苦是肯定的,在延安时进入前线,为了方便剃了头发套上军装,混在战士之间,真的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只有战争阴影下的痛苦、挣扎、愤怒和恐惧是真的,其余的一切都好似硝烟一样飘散了。真是噩梦一样的战争,结束时再去回想,只剩鲜红的余震。战争只能剩下这些。记不清见过多少残肢,多少死亡,这些牺牲终于换来了此刻,但我深知一切还没有结束,现在斗争又变回国内了,这比对外抗战更令我毛骨悚然,我真的再不愿意看见流血和牺牲,尤其还是同胞之间。
阿茵,听到你好,我心甚慰,前些日子街上偶然见到你和你的女儿,真是不知道如何形容我的震撼与宁静。可是阿茵,我们应该再见吗?你为国民党政府做事,你的父亲是国民党的文官,你的丈夫是国民党的军官,而我则完全相反,现在形势紧张,我们之间立场不同,身份敏感,见面只有坏处,尤其是对你。话虽如此,我相信你肯定早已明白一切,如果你不怕,下月三号晚上九点,我在南纪门下等你。
另,此番联络只为报平安、诉衷肠,信中内容恐与你身份有害,切记阅后即焚。
————————————————————————————————————————爱你的嘉茉
————————————————————————————————————————1945.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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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泽茵同学,展信好!
最近常常看着窗外,深远清澈的天空,忽远忽近的炊烟,墙壁上深深浅浅的青苔,楼下弄堂里孩童们的嬉闹,这可爱的烟火气、可爱的人间世,是难能可贵的时间的图画。但是我看着这幅图画的时候心中却常坠坠,我总觉得这个画面有点眼熟,总得为此思前想后半晌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想起了与小莉相处的片段,原来是想念着你。阿茵,原来我没有一刻停下过想念你,自去年年底你不告而别,这一年来我所有思绪的终点,全在乎你的身上了,我是这样地想念着你。
三年前在重庆等你的那晚,我想着如果你没有来,我就可以结束这长久而痛苦的爱恋了,终于你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又想着我抱紧你就如同抱住整个世界,我再也不会放开手了。我永远是这样摇摆在你的事体上,一片蒲草一样,怀拥着磐石一样的心。这几年里我们日夜在一起,从重庆到上海,工作、学习、玩闹,照顾和教导小莉。小莉已从稚童长成聪明漂亮的女孩,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呢?做噩梦时还会哭哭啼啼地要找嘉茉阿姨吗?会常常想念我的点心和睡前故事吗?阿茵,小莉有想我吗?
我常常错觉我们之间没有错失过一分一秒。我现在闭上眼,时常还是会记起中学时候飒爽的你,想起你激情飞扬的辩论,想起台灯下你对我读剧本时候脸上温和柔软的绒毛,想起你的肌肤和亲吻。我们真的长大了吗?我们已经老了吗?这长久的折辱与反抗,血与火炙烤的故土,声嘶力竭的呐喊、舍生取义的壮举,这滚烫的历史倾轧记忆的疼痛是真的,还是你是真的?我常常错觉我死在你来我老家为我庆生的那一刻,这死不是一瞬间,它伴随我的愤怒与痛苦就这样跟随着我来到了此刻。你爱我的那一刻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了,你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是我最轻盈、最透彻的,最鲜艳,最甜蜜的那部分。阿茵,此刻你就在我身体里搏动着,你就是我的心脏。
可是,我们明明就这样分离了。阿茵,我见过许多的分离,我总是对自己说,我们没有分离,我们迟早相守,可是时至今日,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们只是很普通地错过了。我已无需对自己撒一些冠冕堂皇的谎了。二十九年间相聚片刻,片刻亦是如雾如电的永恒,虽然如此,但这一切到底是没有迎来结局。又或许这一切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前段时间听闻你在南京,于是辗转托了许多人,终于是寻到你的地址。因无人与我承诺真伪,于是不知道这封信你能否收到,收到又会回信给我吗?阿茵,无论如何,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依然爱着你。
我永远爱你。
—————————————————————————————————————————你的嘉茉
—————————————————————————————————————————1948.12.15
第4章他杀
飞
↓
06
透过一团灰蒙蒙的雾气,尸体就四肢复杂地落在楼梯前。
瘦警察看了两眼,回身冲胖警察说道:“傍晚时分金宵大厦前厅有人不慎失足坠下楼梯身亡。”胖警察刷刷刷地在记录本上写下这句话,写完抬头看瘦警察:“你怎么知道是摔死的?”
瘦警察利索地翻动尸体身上一件鲜红的夹克,试图确认死者身份,听到第一天上岗的胖警察这么问,只是敷衍地说:“金宵大厦死个人跟厨房死条鱼一样正常。”
于是胖警察念念叨叨地又开始写:“金、宵、大厦、死个人、跟厨……”
瘦警察不耐烦地咋舌:“这句不用记!”
胖警察点点头,笔耕不辍:“这、句、不用记。”写完,必定得用力地拿笔点一下本子。
瘦警察翻他一个白眼,粗鲁地抢过记录本和笔,对着尸体记录起来。
胖警察委委屈屈,手足无措。他环顾四下,前厅黑压压的,前台坐着的大爷从报纸后面间或投来粘稠的视线,一杆水烟搅得他的肺如同破洞风箱一样,吞吐出一些惨淡来。他友好地问他:“大爷,您认识死者吗?”
大爷张嘴,还没讲话就得先喘上几下:“不太晓得上面的事。”
胖警察压根没听懂,只能保持微笑接着问:“您能给我们调一下监控吗?”
大爷还没开口,蹲着的瘦警察吊儿郎当地先替他答了:“金宵大厦没有监控。”
胖警察斟酌片刻,接着问:“大爷,最近大厦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或者您有注意到什么潜在的违法行为吗?”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话,胖警察立刻感到极不友善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向他,他转头看见左右两条走廊都站着隐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盯着他的怪人,抬头,几个面目不善的人站在楼梯拐角观察他。他怕得立刻向瘦警察求助,还没开口,瘦警察已经拦在他面前:“行了,摔死个人,收尸完事。”
胖警察看看他,再看看四下,然后慢慢点点头。
瘦警察不卑不亢地扫视着散发出恶意的人群,人群慢慢散开了。他的身体也明显松弛下来。他回头瞪胖警察一样,问他:“车上还有裹尸袋吗?”
胖警察惊魂甫定,有些茫然,想了想才说:“这辆出警的车里没有裹尸袋的。”
瘦警察无语地盯着他,确定了他说的都是真的,才没忍住报了个粗口。这时大爷慢悠悠就着破洞风箱开口,听起来跟在拉锯一样:“门后面有卷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