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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原县是隶属于东南部沿海涉南省的小镇,涉南省整体富庶,但民风传统、群众不太愿意接受新事物。是以虽然勉强也能排进国家百强县城,但仍旧有些闭塞,与一千多公里外的大都市庐江从各方面都没法比,也没有直达的高铁连通两地。
此刻已是凌晨一点,如果按照正常的速度来算,从庐江到海原,开车需要十小时、飞机需要两小时。
但黎衍硬是弄到了四十五分钟以后一趟航班的机票。
他先是吩咐助理用尽一切手段订票,又找方砚平要了解酒片,毫不犹豫地拆开一板,尽数吞下。
酒吧里的药片存放的时间很久,临近保质期,边缘毛躁,一大把混着白水咽下去的时候磨得他喉咙发痛。
他此生爱到极致、恨到极致的人,在相隔千里的地方生死未卜地诞下了一个孩子,还告诉他那是他们的孩子。
黎衍想要强迫自己在深度醉酒的状态下保持清醒。可是纵使他现在耳鸣渐消、神智渐清,这幅浑身酒气的样子也实在不可能驾车,怕是一出门就会被拘押到到警局里去。
好在方砚平在一旁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除却“生孩子”的那部分,其他的连蒙带猜,大致也都明白了。
当下一拍胸脯,说自己今晚凑巧还没来得及喝酒,接过黎衍扔给他的钥匙,尽职尽责地当了一回“救妻”驾驶员。
一路上他瞥见黎衍从未有过的阴沉脸色,十分仗义地将车速飙到高速公路上的最大限速,硬生生把原本至少半小时的路程压缩到了十分钟。
而坐在副驾驶上的黎衍则稳住心神回拨徐霖的号码,接通后仍是那个语音有些疲惫惊慌的护士,他什么旁的都暂时没有问,只吐字清晰、强作镇定地以病人家属的身份感谢了对方并请求手术,而后没有半分耽搁地将全款的医药费都转入电话那端提供的医院账号里头。
方砚平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沉稳而值得信赖,不由得十分佩服黎衍的理性。老婆先是自个儿跑路了,然后忽然间就要没命了,这种事情搁他身上怕是当场就崩溃了,难为黎衍还撑得住。
可惜他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理性人”其实从前胸到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湿,心脏更是跳动得像是误打误撞闯进灼热灯罩里、飞不出来胡乱打转的蛾子,无序混乱里有夹杂着溺水般的恐惧。
黎衍身体前倾着望向前路,始终睁着眼睛,只因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一个让他根本无法承受的幻像。
那是徐霖倒在一处褥子上,温柔地拥着刚刚出生尚在襁褓中皱巴巴的孩子的样子。那人下身源源不断地淌血,抬头看到他来了,就脸色苍白、微笑着向他道歉、诀别。
地狱也不过如此。
*
在第一抹晨曦掠过天际以前,眼中布满红血丝的黎衍终于赶到海原县平户镇卫生所。
那甚至都不是一个医院,装备简陋,连自动门都是坏的。
其他地方都暗着,唯有急诊部灯火通明,半夜因为徐霖被叫起来的医生护士们虽然疲惫,但仍旧恪尽职守地完成了那台凶险至极的紧急手术。最后好歹替徐霖吊住了一口气,送进重症监护室。
*
黎衍冲进急诊室的时候眼里全是红血丝,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衬衫纽扣散开两颗。他满身的酒气、神情阴郁憔悴,再加上超过一米九、极有压迫感的身高,看上去就像是打完群架负了伤赶来看病的,指不定还得医闹的那种。
此时急诊部正因着刚抢救完黎衍而忙作一团。一个端着医疗器械的小护士正巧赶着路过走廊。眼瞅着他是自己个儿进来的,还能走路,只当他是个屁事没有、半夜来急诊室占用有限医疗资源的家伙,便扯着嗓子疲惫地冲他吆喝道,“哎哎哎,这会儿都快忙死了,不是危及生命的情况,明儿等大夫上班了再来……”
黎衍却几乎是踉跄地冲上前去,他抬起手,差点抓住小护士的手臂,好在脑中理智尚且在线,手伸到半空时硬生生地停下,涩然开口道,“不是……我不是来看急诊的,我是病人家属。那个刚生了孩子的病人。他……他在哪儿,怎么样了?”
他的嗓音因酒精和药片的作用显得沙哑,压着的声线略微颤抖,紧紧盯着小护士,仿佛生怕听到的回复是噩耗。
“啊?你、你是……那个双……那个刚生孩子的病人的……”年轻的小护士被他巨大的动作惊得一愣,后退一步才反应过来,连忙给他指路,“往前走左转,你老……你亲人刚出手术室呢,王主任应该还没走,你快些去,听说他恢复一点意识了,但还没脱离危险。”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样貌明显是个俊美男性,身体构造却异于常人的病人,也不好妄加猜测他二人的关系,于是只好以“亲人”代替。
黎衍没听她说完便往重症监护室跑,他虽然道了句“谢谢”,小护士却没怎么听清。
她看着这个焦灼到几近崩溃的男人的背影,撇嘴皱眉,心道这病人家属长得是真帅,渣也是真渣。该管的时候不管,现在人都快死了,倒摆出一副这种悔不当初的模
', ' ')('样。要真这么在乎,早干嘛去了?伴侣都临近预产期了,非但不陪着,还跑去别的城市出差。听说那个病人送来医院的时候,浑身被血浸湿,脸都是青白色的。可家属那边的电话却打了近十多通才被人接起来。
再浓的情谊,要是来得太迟,就会跟大白天才点着的煤油灯一样,看着还带些热乎气,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将医疗盘放在桌上,只觉得在急诊室干活久了,自己小小年纪就看遍世态炎凉。
*
黎衍是透过玻璃看徐霖的。
他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带着呼吸机。整个人瘦得脸颊都凹陷下去,双目紧闭,神情却很平静,眉宇间染着一层温和。唯有脑电波仪器上的起伏显示着这人还留有一息在人间。
站在玻璃房外的黎衍又开始耳鸣,这回是刺耳的警报声。那种尖锐的、能把人心脏都撕开的警报声。
他的手指搭在玻璃上,蜷缩起来,像是想要透过这一层固体触碰徐霖。
直到过去不知多久,他从耳鸣中稍清醒,才发现一位大约四五十岁穿着白大褂,手执着一本摊开着的病历夹子的人已经站在他面前许久。
“黎先生?病人家属?”这位主治医师已经喊了他好几句,黎衍却一直没回复,因此声音都带了些愠怒。
黎衍转过头,他原本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但声带好似有自我意识一样,麻木艰涩、扯动着问道,“你好,我是。请问他……怎么样了。”
他说话的时候瞥见了主治医师手中的病历夹,然而余光所见,隐约看到的却不是徐霖的名字。
而是他自己的名字。黎衍。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书。
医生见他总算回过神,又察觉到其注视文件的目光,将夹子一合,严肃道,“先生,请出示一下您的证件。”
于是黎衍便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虽然耳鸣声已经渐渐停止,但他的脑袋却愈发闷疼。如果不是因为此前在飞机上提前服下的抑制躁郁症发作的药,这时候只怕很可能没法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十有八九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去,非要待在徐霖身边不可。
医生确认过后略一思忖,以往发生这样的事情,做丈夫一贯更在意孩子。于是便想先捡好消息说。他将黎衍刚刚余光扫见的那张纸从文件夹里取出,递给他道,“我们接到病人的时候,他身边放着这个”,说到这儿他轻咳一声,略微有些尴尬,“看你们的状况……大概是没有结婚证的。不过好在孩子虽然早产,但很健康,有这个证明你办手续也方便……”
黎衍听着医生这一字字的,全是关乎那个他见都没见到的孩子,只觉得没有一句是重点,太阳穴突突地跳。
整个夜晚他收到的信息太多太乱,实在有些无法承受。然而现下他旁的都不太在乎,只想知道那个人到底如何了,他压抑着焦灼,打断医生的话发问道,“……那他怎么样?”
医生了沉默大约两三秒,叹了口气,又将病历夹往后翻过几页,面色凝重地开始告知病人目前的状况。
徐霖从外表看是实打实的男人,内里属于女性的生殖器官发育得也并不完全,还曾有一次流产史。加之他这次怀孕的时间距离上一次妊娠,间隔不过三个月,这种情况原本就已经极为凶险。如果想要顺产,须得好好调养,可病人非但营养不良,还讳疾忌医,硬撑着非要自己生产,几乎百分之百地要出事。
医护人员赶到出租屋的时候,徐霖刚刚娩出胎盘,因下体撕裂造成产后出血而陷入休克,好在抢救及时,现下还有一口气在。但他身体底子太差,尚未脱离危险。
医生讲述的时候尽量让自己克制冷静,实则对眼前这个长得人模狗样却不负责的男人暗生鄙夷,又怕他闹起来,边说着边与黎衍拉开一小段距离,同时安抚他的情绪,“您先去住院部那儿休息一会儿,病人还需密切观察两个小时。有事护士会通知您。”
“谢谢,那他……他什么时候能醒?”黎衍只听到前面的话,对后续让他去别的地方等的要求充耳不闻,左手攥拳按在玻璃门上,右手捏着那张亲子鉴定书,艰难地开口问道。
医生对那种歇斯底里的家属已经习以为常,现下看他好歹没有失控,还知道道谢,暗松一口气皱眉安慰道,“这不好说,你要是不想去住院部,在这儿守着也行,我让小林给你拿杯水、搬个凳子过来。”
*
医生离开以后,黎衍那从车站狂奔过来的力气,几乎在一瞬间松懈,他长呼一口气,屈起腿紧靠着粗燥的墙面缓缓坐下来。走廊对面、与他一墙之隔的玻璃窗里头是生死未卜的徐霖,膝头落着的是薄如蝉翼却重愈千斤的亲子鉴定书。
他低下头,直到此时才开始仔细查看这份一直被忽略的文件。
“经过我中心鉴定,经孕二十二周羊水穿刺与毛发对比,确认胚胎与黎衍(身份证号:350224199001020067)为亲生父子关系。”
盖章的是涉南省细胞库生物中心。日期是一个月前。
', ' ')('二十二周,一个月前,早产,再往前推……
黎衍的呼吸几乎在一瞬间停滞,一拳狠狠地砸向地面,大拇指指甲盖因为他的力道硬生生的从中劈开。十指连心,这本该是钻心的痛,黎衍却浑然不觉。
那天晚上,根本不是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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