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没有像正常人那样离开,而是逐渐模糊、闪光、消失。我并未感到有什么特别惊异。我只是坐在那儿,楞楞地看着床上穆凌波刚刚坐过的痕迹。突然我……沈水月跳了起来。
年轻!美貌!
我瞧着镜中的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开始越来越强壮。我的头发由灰色变成了柔软发亮的青丝。眼睛变得又大又圆,炯炯有神,成了温暖迷人的深色。我的皮肤变成了小麦色,新鲜而有光泽。我冲着镜中的人笑了一下,美丽的嘴唇弯成弧形,露出闪亮、整齐的牙齿。接着,喉部的皮肤绷紧起来,一时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只无形的手环绕着流过我的身体,塑造着迷人、优雅的体态——
年轻!
镜子中一个十八岁的可爱女孩张着口盯着自己。
美貌!
哈,美貌!
我无法再忍受身上破旧的衣服,用挥霍的手把它们撕扯掉,双手抱着肩,天体着在房间里步履轻盈地走着。兴奋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沈水月,沈水月,”我对着镜子说,停下来摆个姿势,“沈水月,沈水月,”我又说,对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柔和诱人的声音兴奋不已。
哈,是的,年轻美貌!一个高傲的年轻美人,温柔大方,楚楚动人,笑声中充满了欢乐和激情。
“沈水月,沈水月。”我一边吻着镜中的自己,一边喃喃自语着。
那些死气沉沉的岁月哪去了?消失了,结束了;那些暗淡无光的日子哪去了?被我现在拥有的灿烂光辉照得无影无踪了;那从未拥有过、痛苦过、心碎过的感觉哪去了?消失了,都消失了。或许一切都将恢复原样,但这些回忆,回忆就足够了。十二个时辰,虽然这些时间正在飞逝。
穿什么呢?我不知道现在流行时装的祥式,怎么说合适呢?我得意的一笑,用自己的智慧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想要一套最迷人、最时髦的小礼服。”
装着衣服的昂贵的盒子静静地躺在衣橱里。一个迷人的小帽子,透明的长丝袜摸起来令人兴奋不已。一套白色亚麻礼服,配着活泼的披肩和一件短上衣。白色的长手套柔软光滑,当然了,还有一双优雅的鞋子。
我穿上衣服,出神地欣赏着整个过程,享受着接触纤维的感觉,和令人着迷的丝绸和皮革的清新气味。
我欣赏着镜中的自己,身子转过来转过去,不断地改变着姿式。最后戴上手套,拿起手袋,走出房间。
我在大厅和楼梯处没有见到人,当我来到肮脏的街道时,皱了皱别致可爱的小鼻子。
“一辆车,”我要求道,“豪华的轿车,很长、开起来很稳的那种,加上高傲的私人司机和一名私人管家。”
“您的车,小姐,”一个高大英俊,英伦风的私人管家昂着头笔挺地站在我身旁。
有好一阵,我对私人管家的严肃有点敬畏,几乎想转身回去,好像他已看透了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个伪装。但我并不想让他看出我的畏缩,所以我径直走进加长版林肯轿车,坐到后座上,但仍心有余悸,于是我向后靠在白色的皮座垫上。
“嗯……啊,公园——北海公园。”
“好的,小姐。”私人管家坐进前座,对司机说,“小姐要去公园。”
车开上了街道,通过市区,不久我们就到了公园中心的绿地,我感觉人们都停下来向这里瞧,因为如此可爱的一辆车,而且我知道人们看见车里有一个可爱的女孩。我忽然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因为我担心司机和私人管家知道这不过是个伪装。
“停下。”我对着话筒说。
车停在人行道上,我迈步走出车子。
“我不需要你们了。”我说。
“好的,小姐,”私人管家恭敬地鞠了一躬,上车走了。
我立即感到轻松了,在车里我一刻也不舒服。现在,独自站在这儿,我不再感到过于显眼,车子开走了,现在路过的行人不过是偶尔瞥一眼路边的一个令人心动的女孩罢了。
重新感到温暖和快乐,我离开人行道,冒着弄脏鞋子的危险走上草地。我觉得应该在晴朗的天空下的松软的土地上走走,感受一下空气的清新。所以,有近一个小时,我过得很快活。
接着,我开始意识到时间在流逝。我知道必须让自己的行动有条不紊,好好安排留给我的每一个小时。只有这样我才能积累下更多记忆以排遣余生。
行车道那一例的湖旁边有一长凳,我觉得那是个很好的思考的地方,所以我我等待车流过去,好穿过街道。
当我踏步穿过行车道时,忽然传来的刹车的尖叫声和车轮轧进道沟的按击声把我吓得呆在那儿,多亏了司机的高超的驾驶技术,一辆大轿车只差毫厘就撞上我了。
一个年轻人从车的后门走出来,抓住我的手,扶着我坐进汽车里。我静静地坐在那儿,半张着口,面色苍白。但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惊讶,我从未想到过这种经历,然而这比我所能想到的更好。
“你伤着了没有?”他问,显然害羞而且紧张,当他发现自己仍握着女孩的手时,赶忙放下,舔了舔嘴唇。
我定定地看着他。那是石苓人的面孔……但不是他。和所以言情小说的男主角一样,他很年轻,大概不超过二十五岁、因为皮肤新鲜,眼睛清澈,浑身散发出力量。他的羞涩仅仅是来源于对这场事故的恐惧,为我担心,也敬畏我的美貌。他有一米八几高,眼睛是纯黑色的,与头发的颜色相同,声音低沉而有教养。显然这不是霸道总裁的剧本。
“有……有什么地方我可以送你去吗?”
“我……并不准备去哪儿,”我说,“你真好,很抱歉我让你担心了,我没看……”
“这都是我们的错。”年轻人说,“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我是石苓人。”
“我是沈水月。”
“这……这不太合适——用这种方式自我介绍,”他结结巴巴地说。然后冲我轻轻一笑,两人都笑了起来。
笑声使我们轻松下来,忘记了刚才尴尬的经历。
车开了一会儿,我们互相谈得越来越投机,他转过脸对我请求道:“如果我请你与我共进午餐是不是非常冒失,但这是我应补偿你的。”
“如果你不邀请,我才会失望的。”我回答道,“这……这有点不像一个淑女应该说的话,但我的确很愿意与你共进午餐。”
他冲我微笑示意他不胜荣幸。原来的羞涩已渐渐消失了,他向前倾倾身子向司机说:“友谊酒店。”
“要知道,”过了一会,当我们坐在屋顶花园的小桌旁时他说,“我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在昨晚我还梦想过。你相信梦想吗,我认为梦想有时会成真的,是吗?”
我楞了一下,以为他发现了我的秘密,但马上意识到这不可能。柔和的弦乐缓缓地停下来,我冲他笑笑,心中的恐惧随之慢慢地消失了。
他会怎么想,当他发现——不,我不必细想那些事情,我不必考虑结果。
他笑起来是那么的迷人,他真令人着迷。
然而,恐惧的利刃还是刺着我的心,他一定不会知道,在我们幸福地度过每一分钟以后,以后,我……会还原成那个灰姑娘。
“这是82年的拉菲,”他说,“里面含有酒精,喝一点,但别太多。”
我喝了一口,感觉很好,我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我们去看午后的国家大剧院演出,但我根本无法把精力集中到舞台上,演出的戏剧对我来说支离破碎,石苓人才是真正的主角,他就坐在我身边,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当演出结束后,他仍握着我的手。他好像对每一步的进展都有些犹豫不决,我感觉他像是害怕触到我,或会伤害我。
“你家里会怎么想?”当我们来到外面,他说,“你已经出来一个下午了,有人一定在某处思念你,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当然会有人牵挂。”
我感到有些紧张和愧疚,“噢……噢,我……我不是首都人,我从外地来,是的,外地。而且——我的父母都在外地。我来这儿是为了上学……毕业实习。”
“哈,所以我已经帮你完成了你的使命。”他咧嘴一笑,看来我可以有幸再邀请你与我共进晚餐,这里有许多俱乐部,舞厅,今晚还会有月亮……”他的脸突然红了。
“我喜欢月亮。”我说着靠在了他的肩上。“嗅,但我必须回酒店去换件衣服。”
“告诉司机哪家酒店。不,还是告诉我,让我告诉他,我也应该换件衣服。”
“是……是燕郊酒店。”
“我一个小时后回来。”他站在路边对我说,然后,大轿车开走了。
我浑身不自在地独自站在那儿,对于这类事情我知之甚少,肯定会出错的。但我估计靠我的美貌和男人的殷勤会把一切解决的。
“我想要,”当我站在登记处签名时,轻声对自己说,然后对微笑着的服务员说,“一间套房,一间大的套房,我的行李一会儿送来。”
搬行李的服务生拎着带有我名字的新行李包走进门来。
一个小时后,我看见石苓人在过道上停下来,向电梯上下来的女孩致意。我发光的青丝披在棵肩上,优雅的绿色礼服滑过我的身体,飘垂到地板上,美得不可思议。石苓人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喉咙——他赶忙上前帮我穿上貂皮披肩,引着我通过长廊来到停车处,好像他是在护卫着一个太阳。
“你……你真美。”他说“不,只这么说是远远不够的。你——噢。”他放弃了赞美的努力,“你想在哪儿吃晚饭。”
“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说。
他笑了,俩人一起笑了起来。然后,我们去吃晚饭。
世界变成到处是明亮的玻璃,有着旋转着的色彩和音乐的神奇世界,一个奢侈的感官世界,人们一起笑着,侍者安静而和蔼。
“别喝太多,”他提醒我,“酒里面有许多神奇的东西,杯子里有欢笑,城堡,或者月亮。”
我们一起跳舞,醉意开始起作用了。
我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大厅几乎空下来了。清洁工已开始打扫地板,一个男人在收拾桌椅。当石苓人要求再奏一曲时,乐队已经困得无法演奏下去了。没有拉菲,也没有音乐了。屋顶花园的边缘已经泛起灰白,月亮也早已落下去了。
当他挽起我时,我打了个哈欠。等我们进到汽车里,我几乎要睡着了。我舒适地蜷伏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
他冲我笑笑,然后非常严肃地说:“如果我认为……如果……好吧……我想要和你结婚。”
“为什么不呢。”我说。一个声音说,不觉得太快了吗?可是我只是有48小时。
“为什么不——”这是什么意思。噢,不,你认识我的时间很短,你……”
“我已经了解你了,我们这就去结婚!”
“但如果,如果我变成了一个幻影呢?”
“那我也变成一个幻影。”
他看了我一会,“你的确爱我,是吗?就像我爱你一样。”
我拉下他的头,去吻他。
一阵目眩之后,他对司机说:“这一定有可以很快结婚的地方吧。”
“很快。”我喃喃地说。
“是的,先生。”司机说。
“送我们去那儿。”石苓人说。
突然我害怕起来。我不应该答应他这么做,因为——在二十六小时后我将——但我更害怕他不这么做。
我又一次蜷缩进他的怀里,还有二十六个小时,只有二十六个小时我是完美的,幸福的。然后我将不得不面对以后的事情,面对失去他和所有的一切——我打起瞌睡来。
我躺在卧室的大床上,凝视着屋顶的横梁。下午的阳光在那儿洒下了物体的斑驳倒影。他说要打几个电话,六点钟要举行一个晚会,整个城市——城市里的每个重要人物——都将到场。我忽然记起我从手机里面的百度百科知道石苓人,这里的他是个获得巨大成功的心理学家。
这是他的家,一座他幻想中的宫殿。到处是象牙、枫树、袖木。还有对我充满了敬畏、路手蹬脚、勤快的私人管家。
我并未要求这些,然而却发生了。这都是石苓人的主意——和我结婚,带我来这儿,开盛大的晚会。
我没有勇气去想在客人到来之前这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因为时间是如此珍贵,我厌恶浪费每一分钟去想如此扫兴的事情。但我现在必须去想,十六个小时后,我就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小女孩,而石苓人……
我开始抽泣,过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不能解决问题。我能要求留下得到的东西吗?我无法乞求他的爱永不改变,我知道一旦他了解真相,他会憎恶我的骗局。我不敢想像那时他看我的眼神。我不能承受如此冷酷地滥用他的爱。因为他的爱并不是愿望的一部分。如果一切只是愿望的一部分,或许他会忘记——
另一支利刃刺进我的身体,我——石苓人的夫人,真能愉快地重归那个肮脏村落上的陋屋里去寻找秘密,只凭着幸福的回忆坚持下去吗?我开始明白那永远不可能了。
他的脚步已经迈进了大厅,后面跟着一个老当益壮的私人管家,抱着装着衣服和鲜花的大箱子和一些装着更珍贵东西的小盒子。
我陷入一片狂喜之中,吻他时,甚至忘记了那些天鹅绒的小盒子。
“石苓人,如果一切能永远继续下去……”
“会继续下去的,永远永远。”但他似乎感觉到我有些异常,黑眼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石苓人——别离开我。永远!”
“永远不会,过一会儿,管家和我就会知道谁将出席婚宴,在喜宴开始之前,我想你一定要吃些东西。我们有国宴的大师傅……”
他一下子抱起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假装要把我从窗子扔出去。
就这样一个小时溜走了,像一支逐渐消逝的歌。
早晨了,不该来的黎明宣告着夏日早晨的来临。石苓人在我身边静静地睡着,头发篷乱,一只手臂环抱着我。私人领地里面的鸟儿开始喊喊碴喳地叫着,在远处的河的方向一艘游艇正沙哑地低吼着。屋子里的一座复古的钟滴答地走着,大声地走着。我只能看到钟发光的指针,知道现在四点了。我只剩下一分钟,一分钟。
我不能相信自己,我必须逃走,我不能相信自己以后不再回来。除了回忆,我所有被赐予的一切都将被拿走。
回忆。
回忆起来……那一个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不同的幸福生活、逢魔时刻,甚至和不同的男人睡过不同的床,她们在床上留下的痕迹,给我提供了无限想象的空间。我看到黑暗中的一个自己脱去白衣后有一身圆润光滑的肌肤,一双手轻轻抚上去,那肌肤瞬间便起了层颤栗。男人的手像湿润灵巧的蛇,不知疲倦地在水波荡漾的肌肤间游荡,有一些力量缓缓地从女人的身体里腾升,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需要一汪清泉的滋润。
一个自己渴望着,扭曲着,身体最大限度地弯曲出优美的弧线。女人和男人像催发的兰舟,缓慢而执着地向着水域的深处挺进。那些水波荡漾开来,在美好的身体里留下一圈圈不散的涟漪。
现在我知道仅仅回忆是不够的;回忆将是我所不能承受的痛苦,我可以读到他的著作,可以听到他以后的成功,然而我——我不能接近他——我不可能离家外出。即使回来他也不会相信我,他会把我推开,我会看见他的脸上的表情——
我打了个寒战。假如我站在两面镜子中间,那就不止是一个影子。所以根本就没有镜子,我前前后后看到了两个自己,都和我一样惊慌失措。站在两个自己中间,我呆呆地立了一分钟,终于忍无可忍,大叫一声,抱着脑袋毫无目的地狂奔。我只想着远离这里,远离两个自己。
我是谁?
谁是我?
进退维亟的我,现在根本就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是个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女人。
一股冷气从脚底沿着脊柱窜到全身。我颤抖着声音喊高秋梧、岳兰月、岳红绪、岳诗音、虎姑。没有一个人回答我,我害怕得脚发软,冷汗涔涔而下。
终于,我忍不住了,大叫一声:你到底是谁?要带我去哪里?依然没有人回答我。愤怒暂时超越了害怕,我停住脚步,怒哼哼地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要揭露岳家、还有龙潭村的秘密。依然没有人说话。
我突然知道我该做什么,所以我不寒而栗。
现在连我的脚步声也没有了,汗水刷刷地滑过背脊,打湿我薄薄的浴衣,贴在我身上,好像有千万条虫子在身上爬动。咚咚咚……的心跳声,提醒我自己还活着。我一咬牙,我冲进了自己……冲进了镜子……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诡异感觉,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用最后的意志力,我使劲地拉前面的门。前面的门毫无阻力地被拉开了,近在咫米,我看得清清楚楚!近在咫米,我看得清清楚楚!大宅似乎消失了,迭起的夜雾紧紧裹住我,仿佛从来没有天没有地。周围一片死寂,令人不安的、心怀鬼胎似的死寂,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
雾散了,露出了隐隐约约的轮廓,我尖叫一声,飞快地逃、逃、逃!
岳家冷冷清清,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回荡着,吧嗒吧嗒,轻轻地,根本不像是走在木地板上时的脚步,倒好像平时走在结实的水泥地上发出的。
我才发现,所有的房间紧紧相邻。门虚掩着,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旧式的家具全是一个颜色的,暗红色,类似于鲜血干涸的颜色,矮脚的木床挂了蚊帐。
到了餐厅,八仙桌的桌面泛着冷冷的清光,如同一个古怪老人的冷眼。齐腰高的餐柜也是暗红色,上面放了一个篮球大小的青瓷花瓶,圆溜溜的,有一道裂纹由上至下,好像美人脸上的刀疤。花瓶里插了一束白色的绢丝制成的菊花,很冷清的感觉。在餐柜旁边立着一个高高的酒柜,是玻璃面的,里面只有一个酒瓶,酒已去了大半了,暗红色像陈年的血……如同我方才饮下的酒液。
我惊声尖叫!
沉寂,当回音尽数消逝后,房间里依然一片沉寂。我的尖声大叫毫无成效,没有任何人听到动静而出房察看,这不合常理。但这个宅子里,根本不需要常理的存在。
不死心的我决定一间一间地找,于是一扇一扇的房门被打开,里面一样的摆设,一样的干净整齐,一尘不染,一样的光线幽柔。假如我不曾有过前面的遭遇,也会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民居,堪称居家的典范,可以写进中国村居大全。可是现在,我只想逃离这里。除了厨房的门后丧心病狂的人形,宅子里所有的房间都是空无一人,没有岳夫人,没有岳家人,人们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说不出的骇然,我察看完所有的房间,再次站到客厅里时,不用看脸色已经难看如灰泥。瞳孔深处的恐惧,是否从未离开?雾气消散,但空气里潮湿度增加,凉飕飕地往身子里钻。现在只剩下二楼了,我站在客厅里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抬头仰望那黑洞洞的二楼。一楼的强光照不到那里,黑暗闪烁着深绿色的幽光回望着我。
一级,两级,三级……我喉咙发干,手心出汗,脚尖轻点梯板,好像行走在雷区,稍重一些就会踩爆地雷而粉身碎骨。终于登上二楼,一道黑森森的走廊笔直地铺开,两边的房门大部分关着,唯有最尽头的房门半掩半开,柔弱的昏黄灯光漏了出来。
蹑手蹑脚地靠近,我心跳如雷,隔了些许距离,探头探脑地从门缝里望。
从露出的一角里可以看到大半个床,床上空空的,洁白的纱质蚊帐悬在半空,被单洁白平整,一丝褶子也没有。床沿挂着一件衣服,有一半垂在地板上,看来好像是主人随手一扔的结果。这件衣服素色淡雅、裁剪简单,我认识,那是岳夫人穿的衣裙。
裙子在,但人不在,房间里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既然虎姑能凭空消失,那么她是去礼佛……还是去超度?
我咬紧牙关进入房间,仔细地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生。人生最难的处境,莫过于无计可施时。我现在仿佛是跌落到无底深渊里的人,只知道自己在跌落过程中,却没有任何对策。
整个空间重新充斥着死寂,叫人心慌。孤立无援的感觉紧紧裹住了我,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里,在这晃眼的强光之下,连内心的恐惧都无处遁形。
气温好似陡然下降了,我开始颤抖,渐渐地感觉变得麻木了,像是快要冻死前的人一样,不再寒冷反而出奇地暖和。我不再害怕,不再惶恐,只是说不出的虚弱,令我浑身无力,只想找个温暖的被窝安静地躺着。终于回到分配给我的卧室,我重重地关上房门。
这时,那人形是不是又在房中静静地注视着我了?
我躺在床上,与黑暗中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对峙。不可名状的东西是不会疲倦的,我却会。我的手急剧地颤抖了几下,感觉自己有种像被淘空了般的疲倦。
百年前,二十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过去这么久,还贻祸如斯。我大大地打着哈欠,浑身发软,坐在木床上,努力地睁大眼睛,告诉自己: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可是眼皮还是沉甸甸地耷拉下来,有一个声音细细柔柔的:睡一会儿就好,睡一会儿就好,不定这一切不过是个梦,醒来后就会没事。我头一歪,鼻息酣酣。炽白的灯忽然熄了,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蓦然睁开眼,黑夜还没有到尽头,口水挂在嘴边。我却已是一身冷汗。朦朦胧胧中。从二楼下来一个飘忽的影子,静静地扶着楼梯扶手看着我,幽幽的眼珠闪烁着灼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