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用一口。”李慕喂上去。
苏贵妃摇头拂开。只静静望着他,半晌支起身来。
“你如此孝心, 阿娘受了。”苏贵妃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些哀意,抓过李慕的手,“但是阿娘眼下需要的不是这药膳,阿娘要你皇兄……”
“阿娘莫急,且听儿臣的,现将皇兄的病情报上去,皇兄毕竟是储君,关乎国本。”李慕伏在苏贵妃膝下,拢住她双手安慰,“太医们知晓了病症,也好对症下药。”
晌午时分,然大雾还不曾退去,尚在天地间弥漫。
殿中烛火却比平时少了大半,迷迷蒙蒙不甚清晰。
二月里的风扑入殿内,烛火明灭间,苏贵妃反手握在儿子的掌心,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六郎,你皇兄也是心病,要的是心药。”
心药?
李慕蹙眉。
确实,这三年来,太医连番诊治,只言太子忧思太过伤了肺腑,却也不曾诊出个具体的病症。为此,前日还惹了龙颜震怒,当场杖毙了一个不慎打翻药盏的小药童。
如今,整个太医院都诚惶诚恐,用药针灸皆小心翼翼。
药石无用,倒也确有可能是心病。
“六郎,你……你让阿昙去看看你皇兄,成吗?”宠冠后宫高高在上的苏贵妃,如今没有半点凌人气势,转而代之的是一个母亲无助的请求。
李慕愣了一下,仿佛没有理解她的话。
“你皇兄病起自三年前,加重在去岁四月里。”苏贵妃握在李慕掌心的手有些都抖,声音亦不甚自然,“六郎聪慧,总能明白这两个时间点。”
李慕还是愣着,半晌抽回手。
三年前,是他和裴朝露订亲的年份。
去岁四月,是他迎娶裴朝露的日子。
相思成疾,心病难医。
原来,他的兄长也爱她。
“不可以!”李慕摇首,“且不论皇兄是否当真如此心病。即便是,阿昙去了也无用,她是儿臣的妻子。”
“又或者,当真有用。可是日后阿昙要如何自处?”李慕起身,“阿娘,皇兄此病只能自治,旁人谁也救不得。”
他转身离去,苏贵妃下榻拦步。
“六郎,阿昙于你不过一段姻缘,可是你皇兄,是要了他的命啊。他呀看着什么都有,可偏偏至爱处,比你慢了一步……”
“阿娘是偏心,可是若非你阿兄忧思成疾,生死档口阿娘何至于此?”
李慕将她的手从腕袖拂开,叩首离开。
“你会愿意的。”苏贵妃擦了眼泪,复了一贯的倾城冷漠。
三月里,春夜喜雨。
太子病情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转,这日苏贵妃又传召了李慕。
飞霜殿内,退尽了侍者。
初时母子还是好言相向,未几女子的声音厉声而起。
“我为何偏心?我如何不能偏心,三郎是我和我夫君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孩子。”
“你是什么?”
“你以为喊我一声阿娘,你便是我的儿子了吗?”
“你不是,你是个施暴者的孩子,是从我腹中爬出的孽障罢了!”
“你何德何能配上那座齐王府邸?何德何配得上司徒府里养出的人间富贵花?”
“深宫蝼蚁不见天日的角落,方是你所处之地。裴氏拉你于天光之下,却不知你根本见不得光!”
“天家血脉不容混淆,你的存在,会害死所有人。害死我,害死你的发妻,甚至害死裴氏满门……”
“阿娘,你、说什么?”
“我说,是一个施暴者的儿子。”
“你是一个施暴者的儿子!”
大雾弥漫,湮没女子面容,唯有声音还在重重回荡 。
李慕猛地睁开双眼,顶着满头虚汗从榻上坐起。
“殿下——”守在一旁的医官见他骤然起身,只匆忙上前,看他胸前伤口。
果然,如此剧烈的起伏间,伤口又重新裂开了。
李慕这才感觉到痛楚,只由医官侍者扶着,靠在榻上,重新缝合伤口。他面色苍白,两眼无光,还不曾回转神思。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梦到当年的事。那些事,那些话,他存封着,根本就不敢想起。
他的母亲说,他是一个施暴者的孩子。
便是意味着他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子,而他的生母是被□□者。
那年,他在百转千回的死结里,削了发。
离开长安时,母亲曾漏夜赶来,复了温柔模样。
她抚着他面庞说,“少见你两分,我大抵能多爱你一些。总好过,你日日在我面前,让我想起不堪的过往。”
她说,“你放心,阿昙还会是天上皎月。一样是我的儿媳,我会替你照顾好她。”
李慕的神思稍稍清明了些,兀自笑了笑。
他知晓自己为何会做方才的梦了。
他还在想给自己找个合适的理由,告诉自己当年的离开是对的。
是对的啊,梦中情境是六年前真实发生的。他的母亲,一个女人,如何要编如此谎言欺骗自己。
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说自己被□□而生下他。这样的话总不能是假的吧。
可是,李慕已经辨不清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这一刻,他想,大抵都是假的。
医官缝合着他伤口,收尾处麻沸散洒的不匀,金针带线刺肉穿皮而过,他被激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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