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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子轰的一炸,顿时只觉得如同见了鬼,总算知道那古怪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了。
是易容,是山精野怪,还是我终于疯了?
易容不大像,毕竟此道最忌挤眉弄眼,而他自打见了我就开始傻乐,巴不得把那一双眼睛笑到天上去——大约不会是易容。可若说是山精野怪,我想,还不如直接说我疯了来得更恰当些,毕竟鬼神之说皆是无稽之谈,这世上怎么可能真有非人之物。
我若不是疯了,那便是在做梦。
再想想我醒来后的这诸多怪异之处:先是眼睛无故好了,然后是屋中那古怪的违和感,再是我那随心而来的剑、以及这长了我的脸的不速之客,我心下便了然,更觉得做梦这个可能性最大,于是收起了剑,对他拱了拱手,正儿八经问道:
“敢问兄台,我是在做梦吗?”
“……”
他的神色陡然间古怪起来,大抵是没想到我会这样严肃地问他这种扯淡问题,一时间噎住了,连扇子都没顾得上摇,只是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盯着我,半晌才答,“……是做梦。”
我见他终于吃瘪,心中暗乐,再加上知道了这是做梦、他未必真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后,便心情舒畅许多,连对他的敌意也消散了不少:“那还好。我险些以为是我疯了,多谢阁下解疑。”
自己和自己谈话的感觉十分奇妙,而且说实话,我仍旧不喜欢他,那种一剑串了他的冲动仍在蠢蠢欲动,不过想来大概是人的本能作祟,见不得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冒牌货罢了。
他蹙着眉头上上下下瞥了我好几眼,才又重新摇起扇子来,不怀好意地笑道:“若我真说你是疯了,你该当如何?”
“不如何。”我自打知道了自己是在做梦后,便悠闲起来,兴致勃勃地和他扯起了犊子,“若是疯了,那岂不妙哉?疯子自由自在,我哪怕在这里捅死了你,也不会有人来找一个疯子的麻烦,多有意思。”
“这样说来,做梦反倒是无趣了?”他挑起眉来,又笑弯了眼睛,“没意思,我现在竟然连你都说不过了。”
我一见他那笑得风情万种的模样,身上便要起鸡皮疙瘩,急忙移开眼睛去,心里却忍不住在想我平日里是否也会笑得这样骚包,又觉得我师父对这样的我还能下口去,真是生冷不忌。可我刚移开眼睛,这花花公子就拿扇子来挑我的下巴,还乐呵呵道:
“怎么,见不得我拿你的脸笑?你看你师父把你养得多好,多看几眼又不会长针眼,你怕什么。”
他这话意味深长,隐隐透露了他并非我梦中造物的事实,我本以为他最多不过就是不怎么着调的另一个“我”,可这般听来,他非但不是我,还只是一个顶了我的脸的外人。
我对他才消散下去的敌意一下子又熊熊燃烧起来,当即便冷下脸去,要拿剑去拨开他这轻佻的扇子;可他手腕一压,那扇骨便绕过了我的剑柄,还挑着我的下巴蹭到了我脖子上去,直直贴上了我脖间动脉,竟是在明明白白地威胁我了。
“哎,刚觉得你油嘴滑舌有长进,怎么转头就这么容易急眼。”他笑眯眯道,“还是说你不喜欢看你的脸,喜欢看你师父?那也好办,只要你说你想看,我这就给你变戏法。”
调戏我也就罢了,还敢拿我师父调戏我——我当即便心头火起,脑门上青筋一跳,直接反手出了剑,毫不留情地就要往他胸口捅。他明显一惊,大概还是没想到我连话都懒得跟他废就要弄死他,急忙撤回了扇子又往后滑了好几步,这才将将避开了我那道剑芒,只是仍旧被我划破了袖子,有几分狼狈。
“这么凶,”他咋舌道,“好好,我不惹你了。小谢乖,你把剑拿远点,可危险呢。”
我发现我真和他从容不起来,一听“小谢”这两个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争先恐后往外窜,顿时怒了:
“少他娘的叫那么恶心,你到底谁?别拿这张脸跟我挤眉弄眼,你这点姿色还是老子赏你的,少在我面前卖弄风骚!”
这厮是真的欠揍,这些市井脏话我都不知道多久没骂了,上一次气成这样还是在遇到公主之前的事,只能说这骚包气人之功力实在深厚,也不知贱成这样,是如何活到今日的。可我骂得这样难听,他却一点都不生气,反倒还笑眯眯地又开始摇他那遭瘟扇子,那语气一听就让人火大。
“这才对嘛,这才是小谢,”他见我又提着剑要冲上来杀他,急忙又拿扇子来挡,边挡边提着步法往我身边晃,活像一块狗皮膏药,“你那样油腔滑调,反倒不像你了;还是这样鲜活些。你去人间走一遭,竟把那些装腔作势、口蜜腹剑全学了来,这样不好、不好。”
我先前说他轻功与我同出一辙,现在看来是我托大,他的功夫明显比我要好上许多,因为我拿眼睛是跟不上他身形的,往往才见他出现在我眼前,出剑后却会发现他已飘到了我身后去,活像一片捉不到的落叶。于是我干脆闭了眼,如平常和我师父练剑一般,用耳朵去捕捉他的动作,果然要比先前畅快许多,出剑再无滞涩,剑剑带杀意,巴不得把他
', ' ')('片下来涮暖锅吃。
“我怎么样,关你屁事!”我闻声而动,换手夹住了剑刃,狠狠往他方向抽去,“我就不能变了?变的才是活物,不变的就是死物。心直口快是我,装腔作势也是我,我要如何但凭我心,又关你这傻鸟什么事?”
他不知被我哪句话戳到痛点,竟是没来得及躲闪,被我一剑柄抽到了不知何处,顿时极轻地闷哼了一声。我手指被剑刃削出了血,可也来不及管这点小伤,立马循声一剑架到了他脖颈上,这才睁开眼,火冒三丈地瞪他:“你说我油腔滑调,你又好到哪里去。你若从前就是这幅德行,还不如我,连长进都没有。”
然而他被我一剑架到脖子上了,仍旧是不慌不忙的,只在我说他没长进时稍稍有所触动,可也不过就是眉头皱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急眼。
我其实也就是一时火大,可见他行事说话,倒像是我的老相识,也没打算为难他;看他不言不语,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便抽走了剑,强压火气收了回去:“我曾意外失忆,已记不得你了,方才得罪,还请公子谅解。”
他却只是拍了拍自己肩膀,悠悠道:“你说得不错,没什么好得罪的。但既然千变万化都是你,那你怎么不敢承认你心中所念?你怎么就不敢承认,你真对你师父心存绮念?”
我当下一愣,没想到他竟这样洞察我心事,顿时舌头就打了结,半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
“咳……小兔崽子,你可打死我了。”他往后飘飘忽忽地摇去,倚到树干上便装模作样地拍自己的胸口,“好一句‘但凭我心’,你说说,你要凭你的心作什么。是要假装不知自己心意、把你师父丢在扶桑岛和我养老,还是要狼心狗肺地跑出去浪,浪够了再回来给你老死的师父收尸?啊,不对,他现在走火入魔成这样,怕等不及你给他收尸就要再跑出去找你,但你可知你师父若再离岛一次,就要去地府找你师祖叙旧去了?”
我自然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当即心口一震,又想起那混账当初骗我说以后大不了跑出来追我的话,辛酸百味便从肺腑间漫开,一路冲到了我头顶去。
“……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声音都哑了些,“他怎么会严重成这样?”
他好似很喜欢看我这幅心神不定的模样,顿时胸口就不痛了,立马又摇他的扇子:“你师父是个坏坯,当然不会跟你说,全等着你自己发现,然后追悔莫及去找他哭呢。可谁叫我心肠好呢,不忍心看你被他哄得团团转,白给你做月老,还要被你打一顿。”
说罢,他又开始长吁短叹起来,“惨啊惨”地嚎了几声。可我却没有心思理会他发癫,只急忙问他:“那是不是只要我留在岛上,他就不会有事了?”
他闻言,恨铁不成钢一般叹了口气,道:“你这样说,好像是你师父拿性命逼你留下一样。可你自己也说了,你做事随从本心,若我也拿这些来令你就范,你当他知道了,心里会很舒服?”
我被他说得愈发迷糊了:“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他又叹了口气,“我在教你正视本心,要你明白你留下来是因为你心里愿意,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缘由。”
“……但我并不知道我心意如何,”我想起先前那辗转反侧的一夜和那百般纠结,心里真就如同缠了一堆乱麻一般,“我不知我是真心喜欢他,还是受从前情意所制,我也不想……稀里糊涂的。”
他冷哼一声,道:“先前是谁说的,‘心直口快是我,装腔作势也是我’?口气不小,这时候怎么就想不起来,以前的你也是你,现在的你也是你?”
我闻言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其中含义,便又听他继续道:
“你若真对他无意,就不会这样纠结了;正是有心才会辗转难眠,无情谁计较那些。”
他这一番话说得我醍醐灌顶,一时间全身心都通透起来,不由自主又想到那人印在我手心的那一吻,顿时只觉得手中又滚烫起来,一路顺着血脉烫到我心里去,好像在那里烧起了一丛火。
我自是不会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立马就死心塌地了,但他所说确实有道理。我若真的无意,绝不会像现在一样患得患失、摇摆不定。况且无论是从前的情意,还是现在的心动,那确实都是我;我既想起来了,那便也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就好似从前那些相濡以沫并非就因我失忆而灰飞烟灭了一般,它们仍旧存在于我的骨血中,只是等着我去想起来。
这心动究竟是一时兴起、鬼迷心窍,还是经年累月的腐坏变质,我也无从得知了。
但我想这已不是我需要纠结的事情,心火一旦起了头,又岂是那么容易扑得灭的?
我大约是喜欢他。有多喜欢、为何喜欢,我不知道,但我确实喜欢他。以前的账可以慢慢算,想不通的事可以慢慢想,但有些东西,我怕我现在抓不住,就再找不着抓住的机会了。
薄他娘的情,我又不是道士,何必抓着这两个字不放!
我提着剑冲他走去,对这恩人行了个大礼,规规矩矩道:“月老公子,大恩
', ' ')('不言谢。你若在人间有牌位,不妨告知于我,日后香火供奉,定不辜负今日一番教导。”
“……”他脸色终于铁青起来,“你当我是鬼?”
我可记着他耍我的那一遭呢,便笑眯眯道:“不然哪有人这样闲,大晚上托梦教人和情郎相好的。没关系,你如果没有牌位,我给你造一个,就供在这树下,你觉得怎么样?”
他没立马接我的话,只又“唰”地展开了扇子,泄火一般地扇了半日风,才闷闷道:“我若真是个鬼就好了。”
顿了顿,他那郁郁寡欢的神色又消减了许多,又自己乐了起来:“不过也不是不可以造,你给我造一个,但是不要供在这里,我下次来告诉你供在哪。”
我奇道:“你到底是不是鬼?”
他回嘴道:“不是鬼你就不给我供奉香火了?枉我给你们牵线搭桥,两个白眼狼!”
“白个屁,”我被他给气笑了,“你不是鬼,那我牌位上写什么?给活人供奉阴间香火,你不怕撞鬼,我还怕遭报应呢。我不干。”
他一把合上扇子,指着头顶上那郁郁葱葱的扶桑枝丫:“谁让你给我供奉阴间香火?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名扶桑,乃是扶桑树灵,再不济也算半个神仙,你居然要给我供鬼吃的东西?”
我嗤之以鼻道:“你是扶桑树灵,我还是太白金星了。好一个神仙,沦落到要借我的脸出门,还要跑别人梦里来耍人玩,你当我傻还是你傻?”
“你爱信不信。”他突然间就懒得跟我斗嘴了,好似从方才谈完“鬼”后,他便一直兴致淡淡,心情就不大好起来,“……我只是想不起来我长什么样子,你如果真的介意,我可以换成你师父。不过别人我没见过,变不了。”
我一想到他要用我师父的脸笑成那幅德行,心中便恶寒起来:“不行。”
随后又有些不敢置信地左右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方才犹豫道:“你真是扶桑?”
他道:“我不是,难道你是?”
说实话,这样石破天惊的一个真相,我却并没有觉得有多意外,大抵是觉得在这种地方能干出这些事的除了妖怪也就是鬼,他说他是扶桑树灵,我反倒只隐隐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既然如此,”我抱起胳膊来看这位小神仙,故意逗他,“那你别让我师父走火入魔不就成了?问题根源在你身上,你与其花费时间来劝我陪我师父留下,不如干脆放他走,我们双宿双飞,你不高兴吗?”
先前是他闲得没事招惹我耍我玩,现在是我闲得没事招惹他逗他生气,可他真的有些神色恹恹的,连我说这种话也懒得搭理我了,只是倚在树干上,捏着扇子翻来覆去地玩:“要有那么容易,我早就不和你在此浪费口舌了;我若不是半只脚都进了鬼门关,别说你师父,就连你也离不开这里。”
我莫名想起了我师父曾说过的那位师祖,便问了一句:“像我师祖当年那样?”
那位师祖只在我师父话中出现过寥寥几次,我只知他因终生守树而在我师父接班后崩溃自尽,以为他只是忠心不贰、不愿违背祖训,却没想到他是根本没法离开这里,这样想来,倒是被活活困死的。可我没想到,一提到师祖,扶桑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铁青起来,那扇子也被他捏在手中咯吱作响,声音听得令人牙酸,也不知道他突然间发什么火。
我意识到大约是我触了他逆鳞,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缓和下气氛,只觉恐怕还是闭嘴更好,便老老实实闷声不语。可他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等他把那把扇子祸害出个什么好歹来,他便消了气,又回到了那幅不正不经的轻佻模样:
“你还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口口声声说报恩,回头就拿着刀往我心尖上戳。你再提你师祖,我就放你师父自生自灭,看谁狠。”
好一个神仙,好会迁怒!我压根不知道这是他碰不得的禁忌,没想到他根本不管什么“不知者无罪”,一生气就拿我师父威胁我,真是好光明磊落。但我眼下不敢再惹这祖宗恼火,便顺着他的毛撸,好声好气给他道了歉,他才摇着扇子纡尊降贵地原谅了我这个草民,还要得寸进尺顺杆爬,拿扇子敲我肩膀,笑嘻嘻地摆架子教训我。
“你师父虽然脑子有病,但偶尔还是能说出些在理的话来,”他弯了弯眼睛,笑着笑着便沉寂下来,似是有些沉浸在过往中,眉宇间隐隐透出些感伤,“他说活人若要为了神树神迹这种死物了无生趣,那便是本末倒置,这话说得在理,你要记住。……若当初你师祖能狠下心来,和扶桑树断了关系,也不会落到最后那种境地去,所以该狠心的时候也别心软,你也要记住。”
我问道:“你也觉得你是死物?”
他因我这句话,整个人都狠狠哆嗦了一下,好半天才带着那一脸已经僵住了的笑容,魂不守舍地呢喃:
“……我都逼死他了,是死物还是活物,有那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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