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汝深情
他周身笼着一圈浅金色的光,明明温暖,却又让人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悲凉。
“荼靡……”话一出口,他周身一震,转过身来看她。绝美的眼底翻涌着各□绪,对上她纯澈的眼眸,一时……竟仿若沧海桑田。
离朱缓缓抬步,向荼靡走去,每靠近一步,都觉得有人在自己心上狠狠割了一刀。
她几乎想要掉头就跑,逃得远远的,逃到看不见他的地方。可脚步却像不听使唤一样地迈动,一步又一步,几乎能听见两个人错综沉重的心跳声。
荼靡定定站着,看她艰难而坚定地靠近。风送杏花香,扬起他几缕长发,遥遥扫过她心口的位置。
“离朱……”他上前几步,手臂微扬,似是要抓住她的手,然而僵了僵,却又颓然垂下。
离朱抬头,勉强笑笑,如水的双眸中映着荼靡绝美的倒影,风华如画。“荼靡,我知道现在问这些不太合适。但这几天得了闲,才有空细想想……我想问你,我们以前……是不是有过什么?”
她话一出口,荼靡猛然一怔,嘴唇颤抖着张了张,却发现自己竟如失语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别紧张,我只是问问而已。你知道,去年秋天我大病了一场,醒来后迷迷糊糊的,搞混了很多事情。我们之间……碧桐说是我死皮赖脸追着你,潇哥哥却说你是为我才进了太师府……我想,我还是直接问你,比较好。”
她偷眼看了看荼靡的表情,见他眉头轻皱,慌忙改口。“当然!你是主子嘛!一定是我对你存了什么非分之想,你心地善良又万般无奈,为了躲开我,才不得不接受了余太师。潇哥哥那么说是为了安慰我……我懂!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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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眉毛皱得更紧,离朱低着头,哭丧着脸。“那个……当初余太师被软禁,我去太师府接你的时候,你应该跟我说明白的。我虽然已经忘了以前的事,不过估计潜意识里还在觊觎你。不然那天也不会稀里糊涂地跑去你房里,险些毁了你的清誉……”
离朱憋得难受,心里慌张,愈发语无伦次。荼靡却因为“觊觎”二字而心情大好,微微俯身,平视她涨得通红的小脸。“离朱,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哎?”离朱愣了愣,这不是她揶揄罗潇湘的话么?没想到却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轻咳两声,重新组织语言。
“荼靡,如果……你在侯府觉得尴尬,我可以让人在府外为你单置一处宅子,而且我保证以后不去马蚤扰你。”
“你要赶我走?”荼靡原本灿烂的心情如被乌云遮蔽,瞬间暗淡无光。
“不是!不是!”离朱拼命摆手。“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万一哪天我想起来了,又像碧桐说的那样死缠烂打地追着你,不是惹你烦吗?”
“我不走!”荼靡敛去眼底的晦暗,眨眼间又化作了千娇百媚。“离朱亲亲若是真心疼人家,就不要赶人家走,人家什么时候嫌你烦过?”
离朱的心猛然漏跳了半拍,瞬间涌上股难以言状的酸楚。他和她之间,难道真如他人所说,曾有过情意?可她却真真切切地什么都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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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男子,明明笑得妖娆,却又带着亘古的伤痛和寂寞。是谁伤他如斯?又叫他爱莫能弃?这一次,他什么没有说,可是,她却懂了。
她着魔般抬手,拂去他额前几缕碎发,随后蓦地一愣。这个动作,她仿佛曾做过成千上万次,而且永远都不会厌烦……
许久,离朱轻声叹息。“你说不走就不走,等我们回去,重新开了浅草堂,好不好?”
荼靡猛抬眼看她,然后又迅速垂下眼睑。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离朱却清晰地看见了,那双优美的眼眸中,荡漾着的幽幽的水光。
“离朱……人家,可不可以……抱抱你。”他低着头,神色惴惴,话一出口,便认命地闭上了眼。
他是冥界花神、人间医仙,可是在她面前,却只是个情根深种的少年。他对她的爱,早在数万年前就刻在了灵魂深处,逃不脱、走不掉,只能颤抖着双手把一颗心捧到她的面前,却又怕她不看、不要、不稀罕。
离朱目光闪烁,向他伸出手,心中却突然狠狠一扎,疼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痛呼出声。她鬓边渗出几滴冷汗,脸色微微发白,手却仍轻轻探去,搭在了荼靡腰间。
荼靡背脊一震,手臂如炙热的钢铁,牢牢收紧,锁在她单薄的肩头。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合,水泼不进、风吹不穿,似乎原本就该如此……
她心里痛得厉害,却又不知为何,宁愿就这样疼得死去,也不想松开拥在怀中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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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朱有意让乔灵素习惯别人的服侍,便指挥着春桥替他更衣。岂料他对除离朱以外的所有人的碰触都极其敏感,从开始的剧烈反抗和嘶喊,到后来脱力地瘫软,流着泪大口喘息。
离朱看得几度落泪,最后还是忍不住把乔灵素抱在怀里,轻声安慰。他像落叶般靠在离朱肩头,泪水和汗水一次又一次染湿了她的织锦绣衣。
春桥咬着嘴唇,垂手立在一旁,离朱勉强宽慰了他几句,便让所有人都回屋歇着,准备明日上路,自己又留下来守着乔灵素。
一夜几乎无眠,脑海中反复放映着荼靡黯然含泪的眼和苦涩的笑。她愤怒地拍着头,暗骂自己那百无是处的大脑……若他们曾经花前月下,她忘记了,那对荼靡来说必是难言的苦楚。而若他们之间原本冰清玉洁,那她今日一番话,一定会被他认为是故意挑逗……
离朱委屈地嘟着嘴,在他人痛苦与自我尴尬的徘徊中,伴着东方渐白的天光,昏昏入睡。
这一觉没睡两个时辰,便被乔灵素刻意压抑的低吟声唤醒。离朱睡意登时全无,一翻身爬起床来,随便洗漱了,便为乔灵素擦洗身体、涂药、喂粥送水。
待她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乔灵素出门,却见众人早已候在了府门外,旁边等候的还有殷锐。
离朱安顿好乔灵素,对殷锐一揖。“这几日有劳参军关照,离朱感激不尽。他日参军若有需要,离朱定不推辞。”
殷锐眼中亮光一闪,知她已将自己置于高台之上、推心置腹,便抱拳笑笑,也不客气。“有侯爷这句话,下官将来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离朱亦是心领神会地一笑,当下告辞,命沈秋实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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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后,荼靡与离朱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像以前那般疏离,却也没有靠得太近。偶尔拌拌嘴,多以荼靡妩媚一笑,离朱大脑死机而告终。
乔灵素仍全身心依赖着离朱一人,白琥珀虽然心疼离朱辛苦,但他曾亲眼见过乔府众人的悲惨,因此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陪在她身边。
荼靡却三番两次地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说是他当离朱主子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番待遇。离朱笑他跟病人计较,最后却被他的深情一眼电得七荤八素。
几人行得极慢,几乎每到一处驿站,便让人快马加鞭地送平安信回去给罗潇湘。离朱有时想起她出发那夜,罗潇湘跟她说过的有关罗修之事,只感觉浑身冰冷,恨不得把侯府安在穷乡僻壤,一辈子再不返还都城。
很多事,没挑明之前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可一旦说出来,便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罗修气韵天成,是能降龙伏虎、通天入地之人,离朱自认与他不在同一个层次。
然而若要医治乔灵素的眼睛,又势必要求助于他。离朱扶额冥思苦想了几天……赤鱬?鲛人王室?鲛人王的义兄的妻主,按理该称一声嫂子的,不知道算不算王室?
罗修如果愿意无偿帮忙,那自然最好。如果不愿意,她又该如何?既不能为了一对赤鱬目就逼着自己跳火坑,又不能明知有救,而置乔灵素的眼睛于不顾。
她痛苦纠结了许多天,开始痛恨一种叫做“良心”的东西。早知道带着良心过活会这么痛苦,还不如早点剜出来给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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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到达琼华城时,已是五月初。午后的阳光热烈,笼在高大宏伟的城楼上,闪烁着烨烨的华光。
城门外,一碧衣男子翘首而立,轻薄的纱绢遮面,露出一双深邃淡然的眼眸。两名清秀小厮随在他身侧服侍,其中一人打了油纸伞,遮去了热辣的阳光,却遮不去那男子灼华纤秀的身姿。
马车轻踏几声,停在男子身侧。锦帘猛然掀起,车内的女子含笑跃下车来,如一道惊鸿,又似翩飞的蝴蝶。
男子定定站着,原本沉稳有度的眸子在看见女子的一刹化为两汪泉水,荡漾起淡淡涟漪。他探出手臂,似是要握住那女子的双手,却被急速奔来的女子高高抱起,原地转了个圈。
荼靡打起车窗上的竹帘,略略看了一眼,脸色微白,随即又垂了手,闭目养神。
车外,却是久别重逢的蜜语甜言、卿卿我我、欲说还羞。
“潇哥哥,你都瘦了,再让我抱一下嘛!”(碧桐:让你再抱一下能补上我们公子这么多天的茶饭不思?)
“离、离朱,别……这么多路人在看……”(红樱:公子啊,好歹您也坚决一点,这个语气怎么听都是在诱惑别人。)
“他们那是羡慕!潇哥哥,离朱又让你担心了。等了很久吧?累不累?”(碧桐:知道公子担心,还一声不吭地溜走,可恶!)
“没关系,平安回来就好。”(红樱:不知是谁天天夜里长吁短叹,睡不着觉。)
“可是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潇哥哥,你有没有想我?”(碧桐:就会说好听的哄我们公子。)
“我、我……我也,想你。”(红樱:公子,您彻底没救了……)
公子如玉
“可是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你有没有想我?”(碧桐:就会说好听的哄我们公子。)
“我、我……我也,想你。”(红樱:公子,您彻底没救了……)
侯府外,忘川带着乔落等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马车一停,还未及掀帘,乔落便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车,哭着往离朱怀里钻。
许是孩子稚嫩的哭声太过真挚,又或者是离朱唤的那一声“落儿”,乔灵素竟猛然睁开双眼,强撑起半边身子,茫然地转头,面向正缩在离朱怀里抹眼泪的乔落。
离朱心中一动,抱着乔落凑到乔灵素身边,轻声细语。“少爷,我们先回房,然后让人抱落儿去看你,好不好?”
她说完,死死盯着乔灵素。许久,竟见他极快、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罗潇湘早在几天前就命人在府内收拾出一个安静整洁的院落。
院内多以白色装饰,搭配着几抹淡如烟霞的粉,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塘边一棵孤杏,已过了花期,震颤着油绿的枝叶。
离朱抱着乔灵素进屋,才发现罗潇湘竟心细如发到将所有门槛都拆了去,台阶也换成了带扶手的斜坡。屋内家具不多,但都很实用,且外围包上了一层软木。
她心中一暖,回头与罗潇湘相视微笑,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那些她想说而没说的话,他都早已洞彻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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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下乔灵素,离朱终于空出手臂来接受忘川的招牌无尾熊抱。等他抱够了,圆圆的眼睛闪了闪,乖乖退到一边,面带红晕地盯着地上,不敢看自己在她脸上留下的口水印。
离朱笑笑,拍了拍他俊俏的脸蛋。“我家小川什么时候跟落儿学会了婴儿亲?”
忘川的小脸顿时涨得像个红番茄,一跺脚,扭身儿出了房门,险些和抱着乔落的含烟撞个满怀。
离朱抱过落儿,忽然想起荼靡说过的赤鱬,本想问问含烟能不能弄来一尾,转念一想,却又作罢,暗骂自己弱智。鲛人等级制度何其森严,含烟若真有这等本事,也不会被罗修的一句话打发来做丫头了。
罗潇湘带了众人离开,离朱抱着乔落到乔灵素床前,俯身在他耳畔低语。“少爷,落儿来了。”
乔灵素的呼吸骤然急促,颤抖着的手臂向前探去,似是要抓住什么。乔落吓了一跳,急忙往离朱怀中蹭去,大叫着“娘亲救命”。
乔灵素闻言,顿了顿,显出几分茫然的神情,仿佛在努力分辨着什么,却又懵懵懂懂、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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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儿他……是大小姐的儿子,是兰主子临终前托付给我的。”
离朱低吟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乔灵素身子猛然一抖,用力撑起的上半身硬生生僵在了空气中。他幽暗无光的眼睛紧闭,睫毛微微瑟缩,脸上相继闪过欣慰、欢喜、悲愤、羞辱、绝望和深不见底的惨痛,似乎沉入了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魇。
“娘……”
一声细幼的呼唤打破了他的噩梦,他徒然抬起一只手臂伸向乔落,另一只手臂却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的重量,结结实实地栽回了床上。
离朱一手抱着乔落,另一手揽在乔灵素肩头。他仍然伸着手,惨白的嘴唇窸窸窣窣了很久,最后,竟然发出了一个晦涩而低哑的音节。
“落……”
两行眼泪从离朱眼角悄然滑落,她别开头,紧抿了嘴,压抑着喉咙深处的抽泣。人说血浓于水,果然是这世间的至理名言。一个多月不眠不休的照料和宽慰,他虽然不排斥她,却始终像个失魂落魄的玩偶。
离朱知道,在他心里,其实已将所有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不愿醒来,宁愿就那样浑浑噩噩的,直到有一天迎来生命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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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别哭,落儿亲亲。”乔落卷着温热的小舌头,舔去了离朱眼底的泪水。
离朱哭笑不得,额头在他粉嫩的脸蛋上蹭蹭……这孩子,真不知跟谁学的!
乔落满意地看着她破涕为笑,回头,纯净而天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乔灵素,片刻后,竟也缓缓伸出小手,搭在他的掌心里。
“落……落儿,舅舅,抱。”乔灵素久不说话的喉咙尚有些干涩,唇舌也似转不过弯来,格外别扭
乔落看看离朱,又看看乔灵素,似乎拿不定主意。直到离朱含笑点头,他才缓缓挪动着白藕般的小腿儿,爬进了乔灵素羸弱的怀中。
乔灵素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瘦弱的双臂环抱着乔落肉嘟嘟的身体,明明控制着力道,却仿佛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乔落有些惊惧地看向离朱,离朱却报以鼓励的微笑,执起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乔灵素散落的长发……
终于,乔灵素放下手臂,全身的肌肉一点点放松,头一歪,靠在离朱颈窝里,眉宇间尽是疲倦。
他咳了两声,嘴唇踟蹰了片刻,断断续续地发出沙哑低婉的声音。“送,落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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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朱依言抱起乔落,交给守在外间的小厮,又扭身回房。却见乔灵素仍斜靠着床背,眼帘低低垂着,几乎感觉不到呼吸。
阳光透过白纱帘照进屋内,在他脸侧投下一片片柔和的光晕,有种静谧而祥和的力量。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她是乔府里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而他,仍是名动东越的梦溪公子。或执一管紫毫,在款款铺开的宣纸上行文泼墨。或握一卷诗书,在雕栏玉砌的花窗边驻足凝思。
他那么娴静平和的眉目,宛如一场梦境,一场被现实狠狠砸碎的幻想。
“少爷……”离朱轻轻挪动脚步,正要习惯性地坐在床沿上,忽然想起他已不再是那个不言不语的木偶,也不再需要她的贴身服侍,便从旁边搬了把椅子,面对着他坐下。
乔灵素感觉到她不经意的疏离,唇角扯了扯,摸索着伸出手。“阿四,这些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离朱连忙握住他的手,那么冰冷的温度,一直寒到她心里。
乔灵素低低笑着,唇角上翘,一如当年那个在杏花树下回眸浅笑的少年。“阿四,我,最初抱怨,为何苍天不公。后来,又想上天,为何还留着,我的性命,苟延残喘。现在,我懂了,上天让我活下来,是因为,还有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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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身体抖成了筛子。离朱倒了杯茶水,递到他嘴边,服侍着他喝了几口,他才止了咳,又缓缓开口。“阿四,我爹他,被判发配,怎么会死?”
他的语调平缓,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但离朱却能感到他心中至深至痛的那部分,如影随形、蚀心腐骨。
“他们……在发配路上遇到贼子,遇害了。”她小心翼翼组织着语言,极尽所能地含糊其辞。
然而乔灵素自小冰雪聪明,心下早已明白了七八分,当下苦涩一笑,颓然垂了眼。“死了,干净。总好过我……”
“少爷,你不是……”离朱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的语言在这一刻竟是如此匮乏。
她怕提起他痛不欲生的过往,又怕他憋在心里憋出病来,最后干脆将话题转到乔落,这个让他生存下来的唯一动力。“少爷,我让落儿搬过来,跟你一起住,好不好?”
他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欢喜,随即却又如将熄的火苗般黯淡下去,直至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