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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国七年,季春初一。
春日炎头悄悄上了蓝澄天,帝舟乘水一出,京畿内岸便簇拥了人之山海,又由一众官卫持戟相拦。
帝舟自武国二年动工,用时五年,耗黄金百万两,规模庞大,舟桅嵯峨,可纳千人。舟身外雕龙纹,后亦有四艅艎、无视船载兵,于海河之上气势磅礴,人立船下,只觉渺小。
武国帝王数十任,未有一届不居二十载之上,定下这春巡更有督促帝王见世知世、为国为民之意。帝王万人之上,却也束于龙椅,这春巡虽是百姓得见帝王之日,亦是帝王得出京城之日。
于武兵及侍卫保护下,武帝武云逸率妃嫔、太子及随行侍女太监走出皇宫。帝乘黄盖车舆来,舆上饰旗纛,舆后二十侍女持扇伞。但见一片黄旗,浩浩荡荡,声势浩大。
万民被拦于远远一侧,虽朦朦胧胧见不得清,也算得见天颜,无不叩地跪伏,肃静无声。
此次帝巡,随行大臣含卿怜雪、李姝钰、鲁茂申、任清流在内二十七人,宗亲世家五十三人,御前侍卫七十七人,官兵两千三百六十一名。
途径泗江鹤祥、晋州临川、安顺碧溪、宿岽四处。四处官府早已备当齐全,恭候圣驾。
岸上红槌鼓鸣震耳,船上众人脚下震颤,而后帝舟应声而动,水波赋律骤起。
船过两岸,有百姓不远十几里奔赴而来,跪地伏拜。航行之速不慢,两岸景色亦是郁郁葱葱一片青绿,从中夹杂几点红艳,眼中便渺然盎春;下望船底棱角于碧波上刮起反浪,又叫这浪花扑在坚固船身。
至了夜,便是帝舟夜宴。
舟中厅堂内摆布二十六金龙大宴桌,桌边围绕黄金蜀绣云围,其上摆布六十二品冷热膳食,各式荤素甜咸可口点心,由内而外分为四路,置鲜果漆木雕盒,以国岁七为距隔放,礼仪威严。
妃嫔菜品以位分高低级级分配,左右各站数十侍女太监。下七座宫廷御用乐师,鼓乐奏曲。
乐起之下,待皇帝携一众妃嫔亲王席坐入宴,众人尚得以落座。
美味佳肴腾出热气,甜的辣的杂着杯中醇厚酒香一股涌流的窜入鼻间,觥筹交错,人人恭维地声语,张张谄媚笑靥,不过落俗。
卿怜雪入坐其间,将这一并的声音都在脑中打碎了朦胧,想必是日头里在船上吹了冷风,现下竟也有些头热。
宴内宝罩琉璃灯内胆澄黄,皮上又带些赤热,多是几十盏,将众人面貌扬得清晰。皇帝正坐其上,两侧是万婉仪与柳仲冬,下有太子武黎,燕征隔着中道正坐对面。
万华彰心中有数,趁此为太子说好话:“皇上,近日听得任大人道太子殿下挑灯勤学,文采风流。这般如此,有皇上当年之风采,实是不负皇上苦心教导。”
宫中皇为尊,太子为贵,皇帝不爱兄弟争夺之景,便早早立下太子,众人心知下一任君主必为武黎。
这话虽是夸赞,武黎却不敢承受,当即起身道:“承李元辅、任大人教导,好学求知皆为本分,担不得万国公称赞。”
皇后陈氏早薨,武黎自小无母,皇帝听他话里谦逊,有陈皇后美德,不免勾起几分回忆,语气也软下几分:“既然担不得,就想着办法担。你额娘为你出世舍了命,不要辜负她,更不要辜负朕。”
“儿臣遵旨。”
外夜色如许,堂中道大毯铺俯,迎上九位教坊女子,着淡衣水袖起舞,跳得是《四裔乐》。长袖亦如轻柔的柳枝,垂落又随风飘飞,牵动着人的心弦也四处漂泊。
叶谬撩借这好时候,虽依旧酌词,却也比平日大胆,张口谈趣事。劳烦万公挂念,在皇上面前屡次相提,他上月便新得了官位,做卫林军撰记。说是撰记,简单些就是记账之职,其实也另有他人来做。
虽是个虚衔闲职,怎么说也比那些无职的亲贵高上一等,又仗着万氏撑腰,他便迫不及待地在众人面前亮相。
万华彰自然满意,叶谬撩本就是他一方的人,他只当叶谬撩是新收来的物件,调教过了,便拎出来露些风头。
众人举杯对饮,卿怜雪兴致泯然,佯装笑意,一并举杯。
他早已心神飞扬了出去,听不着耳边有什么人在讲,额间发热,如狂风席卷般的困意是如同四季更替般挡不住的,却还强撑着精神,左右举杯应付着这场色。
眼也疲倦,他望上方瞥去,武云逸却要比前两日气色好些,不再是乏睡之态。这一望,却好似见着万婉仪与柳仲冬都看向了下座的某一处。柳仲冬那神色是淡漠的常色,万婉仪却是纠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侍女手呈上新鲜热膳,那热白雾气在卿怜雪面前好似一张白洁而朦胧的纱,将人的双眼隐隐约约蒙住。他又定睛向上看去,那柳妃与万贵妃只小口呷着吃食,并无他此前所见的神色。
他心想:“莫不过是头昏脑热的,看错了。”
可因着这往上探究的举动,反倒将武云逸的目光吸了过来。卿怜雪忙躲开他的目光,却又与燕征如狼似虎的神色对上了。
', ' ')('他不知要再做什么,额上的热度是火炽的,燕征与他相视时眼中的热度亦是火炽的。他便知道燕征大约又在思索着他与皇帝某某。
燕征指腹摩挲着杯壁,不觉又蹙了眉。
待出戏好不容易唱到结尾,卿怜雪早已是身心俱疲。
皇帝归寝,场下醉醺醺一片都由着侍女太监们搀了回去。还是夜,不须说酒气与膳食,武京偏北,这日头还是寒的,堂中便也燃着炭盆,这热与混乱酒气交杂一处,叫人晕眩更加。
他慢起了身,睁眼却不见对面燕征的踪影,又不可与侍女太监打听,心想,燕征这厮既然妥生了气,定然一人早早地走了,与那次戏楼是一般的,耍小孩子心性。
这想着,便也不寻人了。
居室门被他两手合上,余下轻轻一声相合的响。他轻吁下一口气,正要将僵地笔直的身形卸下,腰间猛然缠上一双大手,后首也猝不及防磕在一宽肩。
未等他开口,燕征与他颈鬓厮摩,担忧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与卿怜雪所想截然不同,他以为燕征这时怕又要与前两日一样耍泼,现下这般温润,全然是他所不能想的。他抚着燕征云鬓,反过头问道:“你不气吗?”
“我气什么?气你跟武云逸眉来眼去,情意绵绵?”
“你这话说的要错怪我……我没与他你来我往,”卿怜雪道,“你怎么来了?”
帝舟气派阔卓,连官员所住居室更不吝啬,样样俱全。室中修饰的是清一色藏蓝,偶含着浅杏作配,那黄花梨的榻满床雕百鹿,也别有一番风致。
“我知道,我信你。”燕征见他眉目有倦容,扶他去榻上坐着,“我来是因为你脸色不好,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与燕征相处后,除那凤酒仙一事后便再无病碍,今日贪那船上景色,不免多吹了些冷风,难得头热一回。
卿怜雪一向满意于自己面上的掩饰,适才那宴上他如鱼入水,无人见得出他不适,他是个一切事“靠己不靠人”又不甘在他人面前露出软弱。若是他人所说,本应不满,这会儿让燕征说出来,又奇妙地心间浮上暖意。
他便由着燕征搀扶,坐在榻上松散了身姿,想着这头热不过小事,明日晨起再叫碗姜汤即可:“睡一觉便好了,”他催促道,“你快回去吧。”
燕征没打算告辞:“遥信在我房里,我不回去也行。”
不回去?那在这做什么,总不能……
卿怜雪正了神色:“你得回去。”
他这神色转变的极快,燕征一见便知他在想什么:“你别误会,我不是馋那档子事,更何况你瞧着累得很,我哪能去想。我不知道你现在究竟是哪里不舒服,还有什么心事?总之精神不济的,我只想陪着你,若是有什么事,你也合该告诉我,不能自己一个人憋着。”
燕征动作快,几下解了衣衫窜进被褥里,“我暖热了你再进来。”
他以往小病小痛总一个人忍着,不能露出半点软肋,却是第一次有人剖心剖腹的说“陪”,这人还是燕征。
卿怜雪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藏蓝帘幔坠着纯白珍珠,这种上好的洁白的珍珠,在未坐上这个位置之前是没有的,就像现在躺在这榻上的人,也是在坐上这个位置之后才得以相识相知的。
燕征总把他当做易碎的瓷器,他现在也将燕征比作了这洁白珍珠,想来也觉得有趣,又忽而诸多感慨,这人他追了太久,追得太累,好在最后团圆。
他不再反驳着燕征,一起睡吧,一起安眠入梦,人生短短,只争朝夕。
“若能得你作陪,我不怕再寻数十载春秋。”
燕征眼底也含着笑,拉着他睡下,又将人枕在自己上臂:“寻什么,寻我?我不用你寻,你只要化作蜜,我就幻做那蜂,闻着味…自个就去寻你了。”
卿怜雪又与他贴近了些,轻笑道:“那你记得来寻我。”
卿怜雪的呼吸打在他的胸膛,一呼一吸都感受地分外清晰。燕征将人拥得更紧了些,只有这番,能让他更确切地感受到安全感与存在。
燕征抚着他顺如绸缎的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夜色如墨,灯烛将尽,卿怜雪在他怀间又翻了个身,燕征小声道:“还没睡?”
卿怜雪双目瞌闭,听到声,鼻间微弱闷出个嗯。
“我睡不大着,心间总总不安。可听着你的声靠近你些,便好些。”燕征自嘲道,“还记得我初次见你,万华彰要往我身侧塞人,我自然不肯,引发了肝火,恰时你又一身华贵紫锦而来,面若桃花,你与万华彰是一派,我朝万华彰发作不得,便发作在你身上,而后种种,就是你见我怨,口舌纷争。现今想起,后悔万分。”
卿怜雪迷蒙中从被褥中抽出手来,未睁双眼,摸索着攀上他面颊:“不是初次。”
帝舟晚宴结尾,武云逸只身而去,万婉仪便与柳仲冬互使了个神色。
武云逸已有月余未碰后宫妃嫔,现下更是不关心他们去往何处。柳仲
', ' ')('冬心知肚明她的意思,为她注意着视线。
场上人早已醉醺醺由着人扶回去,万婉仪借着这机会,屏退了侍女,踏门而出。
水浪轻轻,晚风柔抚。宴堂门外,任清流正与酒醉的诸位官员打着招呼:“欧阳大人,当心脚下。”
“任大人,”那官员面色醺红,由着太监搀扶着,打了个酒嗝,“多谢,多谢…哈哈……”
万婉仪身着镂金百蝶穿花粉色绸衣,面上严妆,头上金镶倒垂莲花步摇轻轻摇摆,姿态如蝶般翩跹,在任清流身侧步过,不敢望向一眼,只快接过他掌间药囊。
任清流目光如水,在海天月色下自有别一般的柔情,碧波不及他眼眸。
他极小声地轻唤,只让万婉仪一人听到:“阿姐。”
万婉仪怔住步子,死咬下唇,不敢回头,却也迈不动脚。
柳仲冬适时来,解了这“定身术”:“万姐姐今日想必是累了,若是腿乏,不如再叫人服侍沐浴,我搀姐姐回去吧。”
万婉仪搀上他手臂,头微点示意。
一抹俏粉身影渐渐不见踪影,任清流这才垂下眼眸,不觉指腹摩挲掌间,贪恋几分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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