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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征欲语,殿外却闪现出一个黑影来,在殿门上叩下三响,燕征呵道:“进。”
一声令,殿外之人动作利落地开合门,迅速地步到燕征面前单膝下,握拳作回告状,却见卿怜雪在旁,不动了唇齿。
“直说无碍。”
暗卫颔额回禀道:“属下等人护城河下而入,隧进,其间活三人,至城外安置。其一人道凤酒仙内含乾坤,不止一地。”
燕征摆手,暗卫遂退。
卿怜雪这两日晕头彻尾,又与燕征训了一顿,倒差些忘了事,不成想燕征做得倒是细致,从水下进,是个好法子。地下暗室就如蛇窟,万世昌便是吐着猩红蛇信子的诡蛇。
燕征这次做得是精打细算,先救出其间百姓,再与万世昌博弈是上上策。
“你不莽撞。”卿怜雪边走边道。按照燕征直来直往的秉性,他以为燕征定然是要迎面闯入凤酒仙的。
“跟你在一起久些,脑中明晰,自然莽撞不了。”燕征声线磁沉,奉承道。
燕征这话说的又暧昧又恭维,自办案起,他在卿怜雪眼前的形象便是安分又驯顺,短短不过十几日的相处,卿怜雪却也当真以为人是乔顺,如今稍显露点锋芒,倒让人眼前一亮,却也忌惮几分。
无论燕征适才说得那番话与举动有几分真、亦或是有几分假,现今要紧的是抓拿万世昌,逼人吐出这暗藏在深处的诡恶,以戴罪之身伏诛与案。
卿怜雪到架旁,取下衣襟服于己身,慢声道:“我身上已无大碍,陪你走一遭。”
这案子即将了结,亦不能出什么差错。
“你若要进,也是进不去。”
卿怜雪眼睨腰侧系结,边道:“何意?”
燕征两手后撑在床榻道:“我予你的那两块铜牌凭证,你早已落在水中顺水流去,现今方能一用的,只有我手中的银牌。”
卿怜雪不作声,二人相视,心知肚明这凤酒仙便只能一人进,但定然不是他。
今日好场面,凤酒仙对楼的膳食居上楼被包了个圆场,管账的师傅满面笑意地将人送上了二楼。
燕征被芳华拾掇了面容,卿怜雪瞰向对楼,复问道:“确没看到万世昌出?”
“属下与芳华盯着,万世昌自进凤酒仙后未有再出。”遥信回禀道,“但不知内暗道有无。”
遥信这说得正是卿怜雪所忧,若是下有暗道早已落跑,那此番便是功成半番。这遭路要的就是救出百姓与擒获万世昌,水下带出三人,其余人亦不知如何。
对楼的凤酒仙仍旧招摇着镶丝红绸,鲜艳的红从他眼里掠过,是喜庆又张扬的色调,却在人心中漾动着不安,使人心绪难平,总觉万只麻雀在耳旁喧吵。
“记着我给你说的,”卿怜雪坐在席上仰头递与牌证,“都安排好了?”
燕征整拾了交领,俯下身接过,与人相视道:“难为你担忧我,都记着。”正欲出,又叮嘱芳华遥信二人道:“别让他出去。”
这他自然是指某位权贵,“我自安然,要不得你管。”
“你还是瞧着自己,别进去了出不得。”
“不会。若是真出不得,还得请卿公不拘小节相救一回。”
卿怜雪在二楼窗纸瞰往外,仍是富丽堂皇的凤酒仙高楼,入口也仍是左右三人壮汉看守。只见燕征亮出牌证,又由人恭敬送了进去。
卿怜雪目送人入,而后左右视了一番遥信芳华二人,巧笑道:“走了。”
不一的牌证倒还真是所受之待遇不一,或说天壤地别,想当时他们二人还在入处差些被刁难一番,现今反倒被恭迎着送了进去。
一楼正堂如初见,金幌灯,红绫纱帐,却明目可见地稀少有人。
零零散散只有三两小厮在内值守,连那眼尖的褐衣小二也不在堂前。
燕征状似随意道:“你们今个儿倒是人少。”
这带人入内的看守上下看了眼燕征,以复杂神色一瞥,又转瞬即逝:“哎!爷是撞着人少的时候来了,平日里哪有这般人少?那都是人满为患的场。”
小厮当了领人小二的值,带着他就往楼道旁密道去,那处是通往地下的路子。
燕征停步道:“你好似没问我要去往何处。”
小厮一愣,又忙转换了张笑脸:“哎哟,您瞧小奴这记性,银证贵客都爱往下走,小奴也是把爷当成贵客。对不住,这可真是对不住,”他看着燕征的脸色道,“那您……往哪儿去?”
这话说得圆润,可里头是瞧得出来的谎,明摆着是要带他下去,燕征眼锋一转,看向密道:“呵,倒也无事。走吧?”既然要他下去,那就要看对方有没有这个本事。
小厮连忙‘哎’了一声,甩甩襟下,做了个手请,招呼着人下去,面嘻笑。这人自己要下去,地下是个什么境况他可管不着。
燕征瞥他一眼,心知对方什么念头,要他走在前头。他移步而下,边上烛盏寥寥,履底在潮湿的石阶上随着沉稳的步子交相作响,小厮紧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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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石室石门前,门已大开,却是无人看守,全然不是前日的戒备。
小厮催促道:“爷,您进!”
石门后是三盆炭火,灯光微弱,照得一条稍远的直道尽头呈现出至深的黑暗,像是能将人吞噬在其内。
燕征未有回复,在袖手中紧握住两柄匕刀,踏进直道内,却听磴隆一声响,身后石门被推到紧闭——是那小厮!
石门外讥笑道:“爷,您自个儿享受去罢——”
燕征往外试推,这石门却是被改动过,嵌合得恰到好处,怪不得来时门未关合,怕是早早地就做好了这般打算。
地下诡寂,暗卫在此救出三人,却不定然只有三人。
他抽出刀身在石室门前站定,一脚踢开,方见内貌。
潮湿地上散布着人的各个肢体,腥臭腐烂,将人的五官以诡异的摆放方式呈现在眼前,这人死时嘴唇往下,却硬生生被针线缝吊向上,被人做制讥诮的神色,用以嘲笑来者。
石壁上用着人之朱血书得字——
【卿燕不得好死!】
【狼狈为奸,妓子与将!】
燕征面色如常,却紧紧攥住了双刃,在下一道石室门猛踹。墙顶上猝然挂着个死尸头颅,被这踹开的石门撞到摇晃摆动,这头颅面上双眼被剜成了窟窿,还渗着血。
石壁上又是另一番言语,所书却与适才所见不分上下。
燕征咬牙道:“污言秽语。”
这些摆设和布置都是为了来者而精心设计的,每开一扇,便是见布置之人的“巧妙构思”。
燕征讽蔑地轻呵一声,欲开再下,只听其间似有刀剑在石门上割划。
有活人…
不知是敌是友,更不知其间几人。燕征蹙眉思索,不远处的圆形石门却被推开,四位身着黑衣的暗卫齐声道:“属下来迟!”
燕征掌手,示意起身,五人便一齐站到这石门前,一人踹入,还未反应过来,石门中人已扬着手中刀刃胡乱砍来。
这人双眼是瞎的,嘴也被火燎得死死粘在一起,说不了一分言语,身上散发着恶臭,嘴上有被用力割裂的痕迹,已经烂了疮,有蝇贪婪地在上面吸吮。
是个在此被万世昌受刑的百姓。
他们伤不得人,燕征喊道:“我们是来救你的!”
那瞎哑之人手中握着柄锋利的刀刃在自己周围划动,浑身颤抖着与人对峙,分不清什么好人坏人,但他知道——只要是来此地的,就没有好人!
暗卫急忙要动手,却被燕征拦下,五人撤后,予以距离。
“我们不是来害你的。”
“是来救你的,你别怕。”
燕征边试着过去边解释,那人察觉到有人靠近,神经越发紧张起来,待人一来便一刀划去。
将燕征臂膀划出一道深痕,血滴在地下细响。
瞎哑之人知晓刀过血肉,却未听人大怒,既紧张又疑惑地双手握柄,一片寂静中,只听人道:“你别怕!我是守关军、镇国将,燕府燕征,不会害你,是来救你的!”
燕府……是那铁面无私的燕府……
多少年了,他等了多少年了!
怎么现在、现在才来?已经来晚了!
他被弄成这副鬼样,救他?
救他出去令人嗤笑羞辱吗?!
这人喉间哽塞,奋力要发出些声音,却是天方夜谭,只能从眼角浸出苦水。
燕征再行进,却被刀抵肩,不能再动。
一股浓厚的木焦味匡然四溢开,黑烟滚滚升起,从方才瞎哑之人的石室内起,一路翻滚到尾,将众人尽数笼罩在内。
只见石室内静置着不少干燥的草垛,正燃着熊熊烈火,烟味熏得让人泪眼晕迷。
瞎哑之人使劲了浑身解数,喉间发出些沉哧的怪声,欲说不能。身后是熯天炽的火,抽回刀刃,搁在自己的脖颈。
在滔天的火光中,他用着极其诡怪地笑靥泯然倒下。血像是从他身上长出了蝶翼,从两边漫开,生出能飞的翅膀。
燕征方醒悟——那堆火早就燃了。
所以这瞎哑之人才会用刀向外敲打。也明知外无人,却抱着仅存地一丝希望恳求着、虔诚地祈祷着。可待人来,又觉此生无望,既心有为求生本能,又碍身之缺疾不存于世。
有人在光明中自缢,有人在黑暗中虔祈。
燕征曾见过身世尚好之人因一分不满意的琐事在家中赴死,也在此见到了黑暗中苦苦求生之人。
呛人的烟雾弥漫,他睨着这地上鲜红愣住神,却被暗卫拉动肢臂尚回过神来。
来时的入口被严丝合缝的钳住,要走水路,他指了指圆形石门,众人心领神会。
这处隧洞的石门被暗卫撬动过痕迹,众人一一入内,晃动双臂,自水道而出。
刚出水面,却见岸边站着一众背箭人等,满弓拉箭。
只听岸边椅上万世昌一声令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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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箭齐发!犹如绚丽的焰火升空,而后华丽坠下,只是这箭花与烟花不同的是,要人性命。
五人一见,速即屏息凝气潜下水去,动作稍慢者,血气从水面弥漫,在水中点缀上一抹截然不符的赤红。众人性命危在旦夕。
万世昌讥诮地端起一杯茶盏慢品,抬起一手,便又是一番箭雨而下。他欲再抬,却听不远处马群铁蹄声作响。
百来铁骑气势恢宏,黑衣铁甲,手握铁矛,汹涌袭来。
为首者乌发飘然,一席玄色衣袂随风招,身旁两匹烈马之上一男一女,为首者勒缰束马,马匹两肢腾空而起,呵下一声:“拿下!”
数百铁骑骤然嘶鸣,声吼冲杀,铁矛直前,随着马匹冲刺,声势张扬,是黄泉的送路礼。
万世昌急速起身,唤人调转往后放箭,双方厮杀在护城河之岸,血气滔天。
河中四人救助一伤,趁此上岸。
弓箭手调动着箭羽迎敌,万世昌则身处河岸旁束手无策,燕征手握双刃在后以尖刃抵住万世昌颈项吼道:“再动一分,今日就让这万氏公子血洒当场!”
这声吼啸肃穆庄严,带着几分凌厉的气息,亦有浓厚的威胁在内。
拉了弓的弦力度趋散,从天而降的箭羽被这一句威胁消失地无影无踪。
弓箭被置在地,一个个的弓手跪于地下,万世昌心知燕征的本事,亦动不得身。
*
将府地牢。
尽头阴暗的牢内,万世昌闲然自得坐于草席之上,从袖中取出一份认罪状,抛至牢外道:“哎,这不就是你们要的东西?给你们就是,老是像只鼹鼠般的追在我后边儿跑,倒是不嫌累。”
燕征睨眼审视此状,从上至下一览到底,将书纸一掌拍在案上道:“这是什么?只认了妙三娘一桩!”
“燕将军在说些什么?”万世昌两手摊开道,“在下可只做了这一桩。”
“满口胡诌!”
万世昌泯然一笑:“照燕将军这么说,那便是有证据?”
证据?暗卫在石室救出三人,那三人便是最好的罪证。
卿怜雪从远处步来,目光从燕征身上收回,而后站定后半眯着眼轻蔑望向万世昌道:“你身后的军师脑子灵光。”
万世昌不语,从鼻尖哼出一声轻讽。
燕征只觉大事不妙,问道:“怎么?”
“那救出来的三人死了,凤酒仙整楼被火燃了个尽,地下石室也连夜被砸了个碎。”卿怜雪双手撑住铁牢怒视道,“你还真是有一手。”
卿怜雪说完这些,燕征方恍然大悟:“你知我们会从隧洞而入再行救人,便在那三人面前宣凤酒仙别有洞天,诓我二人再入。那小厮直带我入地下,又将我关在其中,你那些石室、还有一燃垛,料定我会救人,弥漫出黑烟,便不得不从水道而出。若是在地道中被那百姓砍死,或是筋疲力尽、怒气冲天而在水中死,都遂了你的意。”
“若是这般还死不了,最后一步便是在岸上准备好了箭手——真是万无一失,现在人证皆死,物证被烧个泯灭。就算此些全番失败,也早早地为你准备好了认罪状,所有证据毁灭后,要认也是只认这一桩!”燕征咬牙握拳道,“你这军师倒真是个人物。”
“你这军师不比在下更胜一筹?”万世昌哈哈一笑,将这褒奖全盘收下,“把在下这方的安排算尽,留了后手,你说是不是,卿丞相?”
万世昌嬉皮笑脸道:“既然燕将军进去了,那必然见到了在下精心备至的大礼。”
他轻声口语道:“不·得·好·死,狼·狈·为·奸。”
燕征猛地一拳锤到铁牢上,哐当一生巨响在安静的地牢中回荡,铁牢上骤然显现出铁筋弯下的痕迹,他舌抵上颚,狠道:“你在这好过不了——”
燕征怒气疯涨,再下去不定然要做出什么事,卿怜雪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人拽了出去。
牢内人却扬笑嘲讽道:“不得好死!狼狈为奸!”
雨过晴日,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滴滴雨露自叶尖落。
卿怜雪在他脊背轻抚,问道:“怎么发这么大的怒?”
燕征张了张口,又紧闭了下去。
石室中事不能与卿怜雪再道,他听了都怒火滔天,若是卿怜雪听了还不知要如何。
“这气生得不值当。”卿怜雪吁气道,“在状告前,你不能对他动手,现在关押在此,评判自有圣定。”
燕征将人抱住,埋在他的颈项间,闷声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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