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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石垒起来的城墙不堪一击,更何况面临的是大军突击。马蹄踏进营地,风卷残云,不消一刻,严正威便下令全军后撤,退出皮山,直奔温宿,欲整旗鼓。哪知这批连军服盔甲都不一样的杂军个个像是见了鲜肉的狼,见他们退兵也在后面紧追不舍,直冲城门,硬生生冲到另一头,吃掉他们一成兵力,把他们撵出了温宿,还在追赶。
入夜时,图瓦什已占领于阗,偃旗息鼓,放他们一条生路,坐守城中。
城墙之上筑有城楼,三层,屋顶似山脊,檐牙高啄,看着颇为恢弘。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可惜他们外族人不会点,夜里便冷清了。
图瓦什跨过高高的门槛,进楼里去,叫人把各处的烛台点上,望见旁侧扇扇细长的木门连成排,一对对打开,一道道门槛,一间房接一间房,深不见底一般。烛光幽微,映得那端着烛台走动的人影如同巨兽。
他跟在他后面走进每一间房,环顾,审视,是和那汉人将军简陋又乱糟糟的帐篷里不一样的光景。门窗上有精巧的雕花,墙上挂着写着字或画着画的卷轴,有大大小小的瓷器、陶器,里面却没有放任何东西,还有方整而长的木条案,竹杆的毛笔挂在笔架上,旁边一块又大又沉的圆形黑石盘,不知道要拿来做什么。
他抚摸过墙角那根粗壮的朱漆圆柱,跟着掌灯的人上楼,想霍临是不是住在这样的地方,是不是就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卧房在三楼。点完灯,他挥手让他下去,走到四方的床边,握起缎面绣花的床幔,想这花纹和那汉人将军扔给自己的靠垫上的好像。他将它贴上脸,光滑的,温润,和那时的触感一样。
他嘴角噙着笑,自己却浑然不觉,只又一一看过房内的斗柜与衣箱,放在上面的梳子与铜镜,还有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木钗。
那汉人将军对自己的头发很随意,草草梳几下就挽成发髻,发带缠上了事,可意外的看着精神。他拿起那枚木钗,坐在铜镜前,回忆那人的动作,解下脑后束着两鬓发丝的细绳,将全部的头发握成一股,提至头顶,拧着盘成结,木钗穿过,怎么都固定不住,松垮地散成一团。他又试了好几遍才找到窍门,发尾压进发髻里,钗尖贴着头皮,挑起来扎进发髻,穿过发尾,向上平出,成了。
不伦不类的。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失声发笑。他两鬓的发丝垂在脸侧,弯弯曲曲的,头顶的头发梳不平,像是微风下的海浪,发髻毛毛躁躁,一点都不像那个汉人将军。
他拆下木钗,解开缠在身上的狼皮,注意到一枚小方块掉在地上,想这应该就是那副将交给自己的东西。他弯腰捡起,一层层展开,看见了那上面写得工整的汉隶。
图瓦什
刚至京城。近来可好?天寒,记得加衣。我很想你。我爱你。祝君安康。
霍临
他愣了许久,默读到脑内一片空白。明明都认得,他特意叫克拉蒙姆教他认的,还是认了一个忘一个,又去看下一个,翻来覆去,颠三倒四,最后就只盯着那落款的“霍临”傻看,发现有滴水掉在“临”字上,把玄黑的墨洇出毛刺,泛出青红的边。
他一到京城就给他写信了。
他捂住嘴,蓦然笑出来,眼角湿润了。
他知道天冷了就要加衣服的。汉人都不穿毛皮的吗?
好像是没见过汉人穿。
我爱你。
他嘴唇蠕动,无声地回答他。
我爱你。我爱你。
我要去救你。
他又被扔回了那间牢房。狱守嫌恶地撞上铁门,还没扣上锁,地牢外就传来公公的尖嗓门。
“恭迎陛下驾到!”
霍临呆站原地,看霍槐气势汹汹地踢开狱守,扯开牢门,闯进来,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声响大得畏畏缩缩的狱守都忍不住瞥了眼看。
“我对不起你。”
霍临受了,转过脸,
“陛下不用再费心了。臣担当不起。”
啪!
又被抽到另一边去。
“撞上过年,二月初五斩首示众,多活一个月,你骄傲得很!”
霍临还是闷不吭声地领受下,正回脸。
“我做的事,我当。”
霍槐又扬起手,见他一脸要杀要剐任意的模样,气得双唇战战,什么都骂不出来了。
“都给朕退下!”
他回身便吼。
待到人全走光,地牢大门阖上,他才转过身来,满面泪痕。
“我恨你。”
霍槐抽着气,猛然把他推上墙,举起手臂,掐上他的脖子。
“横竖你都要死,不如死在我手里。”
霍临只皱着眉看他,推也不推,任由自己的脸颊慢慢涨红。
霍槐不知怎的从他眼里看出怜惜来,松了手,踮起脚、扬起下巴凑近他,还未到唇前便被他一头扭开,听他用沙哑的声带告诉他:
“陛下,不妥。”
少年帝王怵然醒悟,推开他后退
', ' ')('两步,惨笑。
“萨哈不见了。那行大食人都走了。”
霍临面上不表,心底松了口气。
“开心,是不是?”
霍槐撇着眉毛,劝诫他:
“你想当英雄,要气节,认罪赴死,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你要是胆敢反悔,或求我饶你一条命,我当然有法子救你,但你会知道,你什么都不是。你不是你以为的英雄,你救不了任何人,还要求别人救你,你出尔反尔,肩无担当,是个真小人伪君子。青史上永远会有你的名字,载你奸邪叛国,多的一笔也没有。”
霍临以坚如磐石的沉默回应他。
帝王背过手,正了神色,
“往后西北来的战报,我命人抄送你一份。你好好掂量,你是用什么换的你的英雄气概!”
甩袖而去。
冬月十二,图瓦什率哈克孜西军、大食精锐、木兀尔、恰丹巴勒等部突袭皮山,约有万人,大败我军,占领皮山、温宿、于阗,停止追击。我军暂驻尼雅,损失兵士千人。
冬月十四,尼雅不保,退守且末。宋定安战死。死三百八十。
冬月十七,且末、若羌失守。楼兰来援,协助我军退至敦煌。死两百。
冬月十八,马什哈部占领楼兰。
冬月二十二,我军死守玉门关,颜越、张青、刘盛、王楚江战死。死一千五百。求援。
霍临放下手中军报,颓然靠坐墙角。
“有劳陛下费心,今日亲自送来。”
霍槐将他的反应尽收眼中,道:
“我调了武襄怀去。”
霍临刹时撑地起身,抢到他面前,难以置信地盯着矮他一个头的少年。
“呵。你倒是紧张他。怕他死么。”
“陛下何必——”
“我不是报复你。”
霍槐打断他。
“武襄怀北抗突厥有功,又是武楚两家之后,若要调人去,振奋军心,有谁比他更好?”
他字字属实,霍临反驳不了。
“他约莫五日后抵达长安,留一日,向我述职,再西去敦煌。我允他来看你。”
霍临垂下眼,握紧牢房的栏杆。
“臣谢陛下。”
“敦煌至长安,军报快马加急也要八日。我要是你,我会希望玉门关现在还在。”
霍临不答话。霍槐将手覆在他握在栏杆上的拳头上,见他诧异望来,要抽回手,立刻用了力,不让他逃。
“今夜除夕,你忘了吗?”
是真忘了。霍临苦笑,还是挣脱回了手。
“抱歉。”
手里空了,霍槐指尖凉在空中片刻,落下,背在身后。
“你算过死了多少人吗?”
“三千八十。”
“你知道还有多少百姓没写在里面吗?”
“臣……不知。”
“你们相爱,他便是如此回报你。你逞英雄,这只是你付的代价的一小部分。”
他忽然伸出手去,穿过牢门,盖在他的心脏之上,
“你的心都不会痛?”
霍临握住他的手腕,将它推回原主。
“臣愿以死谢罪。可臣已是死罪,死也轻如鸿毛,不如以臣为儆,宣示天下,反有些用处。自尽于牢中,与逃兵有何异?”
霍槐红了眼,骂道:
“你就是死不悔改?!”
“臣犯下的错,臣一人扛。”
五日后,武襄怀来探视他。四年未见,第一句话便是:
“玉门关没了。”
霍临以手覆面,放下后灰败地仰头望他,喘不过气。
“敦煌挡不住,一直退到瓜州,说死也要守下嘉峪关。北面长城还未完工,嘉峪关守不住,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
霍临答他,感到彻骨的绝望。
“爹让我给你带话。”
他停在这里,没再往下说。霍临隐隐有些预感,不敢让自己去猜。
“我们三个,爹最喜欢你。”
武襄怀盘腿坐在牢外,从腰间取下一个葫芦,试了下,卡不进牢柱,便从怀里摸出两盏小酒碟,竖着递进去。
“最后一壶酒,我送你。”
霍临接过漆碟,让他给自己斟酒。
“你最听他话。他以前训我跟卫俞,都拿你说事,骂我们不省心不上进,一天到晚就知道恃强凌弱,开夫子玩笑,你就知道要起早贪黑练功。我敬你。”
他一推酒碟,率先仰头饮下。
霍临敛目,随在他后面。酒液冰凉似刀,冰锥一样插进胃里,烧出一身火红。
“你闹这么一大出,把他气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见到我的时候药还没断。”
他再度给两人满上,叹道:
“结果还指着我骂我成天不成器,脊梁骨是个歪的,北突厥打了半天,就光守了个长
', ' ')('城,没半点霍将军的魄力。”
他护碟推起,
“爹叫我见到你,跟你说,你从此往后别想踏进我武家半步,他没你这个便宜儿子。”
一饮而尽。
该来的还是来了。
霍临同他举碟,冷酒入喉,分不清这里面掺没掺他没忍住的泪。
“我武家没孬种。”
武襄怀盖上葫芦嘴,双臂搭在膝头,看他眉头纠结,眼周赤红,挂下泪痕,却一声不吭。
“爹不认你这个便宜儿子,我认你这个便宜二弟。”
他站起身,道别:
“我吃了晚饭就走。战场兵戎相见,那人叫什么来着,图瓦什?你有什么话要我带,我碰上他了,帮你带到。”
霍临同他起身,怔然望向他,一时间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他静默须臾,才低哑道:
“你帮我告诉他,愿来生再见,不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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