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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二,大雪如盐。
西北境外广漠似海,几十载不见雨雪,头一次来便如大军压境,万马奔腾,漫天银沙滚如洪流,与风比快。赵从刚听见帐外有人喊闹,出帘一看,风雪已扑过营地,抄掠火烛,天阴地白,不似人间。
他登上月前临时建起的城墙,极目远眺,远方雪尘连成一线,酷似大江涨潮、大海浪起,有雪崩之势,实不属此地能观之景,心下奇怪;再定睛一看,那雪潮中分明就是千军万马,铁蹄银骑,踏浪而来。
他急忙扯动铜铃,引下面站岗的戍卫注意,再去催旁侧的哨兵鸣响兽角,严阵以待。
号角声嘹亮高亢,静默一切,撕破天际。
他将手按在腰侧刀把上,心跳如雷,望见那雪瀑中央领头之人黑发覆雪,两鬓束在脑后,皮毛卷身,面目模糊,辨认不出;但他胯下那匹面有飞瀑白的雪蹄乌骓,他怎么都不会认错。
图瓦什。
一早霍临便被狱守给提了出去,赏他一块过了冷水的面巾,让他擦擦脸,免得污了廷尉大人的眼。
擦了也是白擦。地牢与廷尉衙门皆在宫外,他被推进木牢车,行了一路就被骂了一路,烂菜叶、臭豆腐、发芽的蒜、青霉的馒头,什么他想到的没想到的垃圾都被扔了出来。还好大多数人没什么准头,不至于让他闷头全收。
他窝在牢车里,接住侥幸穿过木牢柱之间缝隙的一颗鸡蛋,碎了一手,竟然还是新鲜的。他苦中作乐,笑一声,想当今圣上励精图治,这天下真是太平了。
结果到了衙门,从后门进,又被扯去一间偏房,狱守扔给他一套干净的囚服,命令他换上。倒不是看他还是圣上五兄,或是曾经军功煊赫,而是太过脏污,有辱廷尉威仪。
进了公堂,不管有罪没罪,有冤没冤,一律先跪下,左右各夹一排执杖衙卫,抬首仰视高台之上坐在桌后的廷尉。这次案件牵涉皇家,宗正同行审理。
“建宁候二品镇国大将军霍临通敌叛国一案,开审。”
那银白大军冲至近前,却没踏破城墙,反而在一声军号之后齐齐停下。雪沙从前至后散去,显出这大军的真身来,密麻如针脚。赵从头皮发紧,估摸这人数有万余,盯见那领头之人果然是图瓦什。
严正威及其他将领同他一道站在城墙,瞧见此景,纷纷寒了神色。
图瓦什只身一人驭马上前来,仰头喊道:
“我此行不欲攻城!叫你们主将下来,我愿谈!”
武卫俞跟在赵从身后,听他这汉语字正腔圆,小声咋舌:
“这蛮子三个月就能说得这么溜?赵副将,你突厥语学了多久?”
赵从刚要立肘捅他一记,严老将军就下令道:
“赵副将,叫他上来,我可以谈。”
赵从道:
“严将军,您说汉语,他听得懂。”
“老了,喊不动。”
赵从胸口一堵,上前一步,深吸气,喊回去:
“你上城墙,可以谈!”
图瓦什见是他来应答,眉头皱起,换成突厥语。
“你们皇帝抓了霍临,我来救他!你不要拦我!”
赵从被他骇住,心里一团乱麻,还没回话,严正威就问他:
“他说的什么?”
赵副将心虚答道:
“他在谈条件。他一个人上来不妥,叫我们送个人下去当人质。”
手心捏出了汗。
严正威不疑有他,环顾左右,问:
“你们谁下去?”
“我下去。”
武卫俞自告奋勇。
严正威摆颌,示意他下去,命人带那汗王上城墙。
“我们跟你交换人质,你上城墙来谈。我……”
赵从顿在这里,挣扎片刻,一咬牙,
“我有东西给你!”
图瓦什惊讶地张着眼,果真看见底下城门打开,一个年轻的小将军骑马过来。他迎上去,那小将军见他便嗤:
“突厥婊子,衣服穿上倒人模狗样。霍将军是眼瞎,你可别以为你还能勾到谁。”
图瓦什勒住马,竖眉瞪他,
“你以为我听不动?你是霍临的兵,我不杀你。下一次,你头没了。”
武卫俞被他唬住,楞过之后反来了气焰。
“那更好!我偏要说!要不是你不要脸,霍将军还好好的就在这里,杀你们个片甲不留,哪里还轮得到你称王称霸!”
“喂!上不上来?”
赵从扒在城墙上喊,心惊胆战地看他们僵持在下面,剑拔弩张。
武卫俞鼻尖出气,恶狠狠地哼他一声,夹马肚,错过他,往前走。
图瓦什也行至城门,下马,让人领他上城墙,心里不是滋味。
“……我在地道里躲避敌兵,迷了路。那里面有很多分叉口,有的直井只能下不能上。”
霍临垂眼,看着地面上虚无的一点,按陛下的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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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那里面七天,没有食物,没有水,怎么活下来的?”
廷尉问道。
“那座地道相当庞大,哈克孜余部人数不多,抱团聚居在一处。我躲在他们聚居地之外,没有火,他们不会贸然去找。我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他们的食物和水。”
“你是说,他们抓了敌军主将,发觉食物缺少,知道你还活着,就在附近,却不去寻?”
要圆的谎越来越多。
霍临吸一口气,闭上眼,不堪重负。
他睁眼,看见台上的廷尉眼瞳如针,宗正横眉冷对,而两侧衙卫目不斜视,漠不关己。
图瓦什。他一直想着图瓦什。
他就算把这场审问混过去,驳倒了那些弹劾又怎样?他还是要和萨哈成亲,还是要和大食联手踏平西域,还是要负图瓦什。
他之前为他做的一切,全化为乌有,成为一场闹剧。
他和图瓦什就是一场闹剧?还是他的真心,他的决意不过是一场闹剧?
不。
绝不会。
“我从未有过一刻背叛大汉,更从未泄露过半点军机。”
他直视廷尉,如释重负。
“我爱图瓦什。我们相爱。我认罪。”
赵从扭着手指插进盔甲内侧挠着,宋定安瞧见便问:
“挠虱子啊?你不洗澡?”
赵副将口气颇冲:
“洗了就不能痒?我挠一下你也要管,你是我老太爷?”
狠狠挠一下,扯正盔甲,大步迎上上城墙来的图瓦什,一把就抓住他交错缠在身前的狼皮,在他诧异的眼神中用突厥语喝道:
“放你衣服里了!看不懂活该!”
换成汉语:
“给我放老实点!在我汉军的地盘,别想打什么歪主意!”
“行了。来便是客。”
严正威拿出架子制止他,抬颌问:
“你要谈什么?”
图瓦什理好自己前胸的毛皮。
“我要你向皇帝写信,要霍临来战。”
“如果我不呢?”
“我打到你写。”
严正威不答话,似在考量他这话真伪。
“我打你们,打进河西走廊,只有霍临能来主止我。”
“要是他不来?”
“我打进玉门关。”
他神色平静,汉语简单,全无威胁的模样,又字字都在威胁。
“你可以试,今天从皮山到温宿,明天过冲岭。我爱霍临,不想杀人,不要让我杀。”
几位将领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严正威却面不改色,质问:
“他在京城,来不了。他不来,你要杀人。你以为他知道你为他杀汉人会怎么想?”
“我不管。我只要霍临。”
“他会宁愿在牢里自尽。”
图瓦什猛然扣住他颈下的盔甲,把他撞在城垛上,厉声喝问:
“你说他在哪!”
周围将士齐刷刷拔刀出鞘,连赵从也不例外。
“地牢。”
严正威激他,
“你知道什么是地牢吗?关要死的人的地方。他通敌叛国,死罪难逃,你能做什么?”
他一掌将他推回去,不卑不亢,
“你要打,便来。你一句话就要我汉军为你做事,当我大汉是好欺侮的了?区区虾兵蟹将,还敢跟我叫板!”
图瓦什失魂落魄,看他枪杆一震地面。
“送客!”
两个戍卫来到他左右,不敢动他,却也不敢违背主将命令。
图瓦什蹙着眉尖,希冀地望向赵从,问:
“自、尽,是什么?”
戍卫推他转身,他执拗不动。赵从见他当真伤心,于心不忍,看向严老将军,欲言又止。
“自杀。”
宋定安替他答,怕这蛮子听不懂,横起手刀在自己脖间一抹,哂笑,
“这意思。”
图瓦什红了眼,往前一冲就被两位戍卫拦住。他抡臂甩掉他们,赵从又死死抵在他面前,催他:
“走!”
“真的?”
突厥人问他,不再冲撞,怕汉语说不清楚,又换突厥语,
“我为他杀汉人,他会自杀?”
“回去!”
赵从不答他,还是汉语,把他往外狠狠一推,
“这里不欢迎你!”
图瓦什走下城墙,跨上马,望见那小将军盛气凌人地过来,张了口要说什么,近到前却闭上了嘴,只拿眼瞪他。
他错过他,回到军阵,抬首上望,雪还在下,铺天盖地,似要吞没一切。
他抽出刀,举过头顶。
“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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