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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槐一语失控,短短地吸一口气,闭上眼,屏在肺里,一点一点、颤抖着吐出,扣住铁杆的指节用力到快顶破皮肤,还是睁开眼,面对他,从紧咬的齿间撕出几个字。
“不要,再给我,惹麻烦。”
霍临仍旧呆若木鸡,瞠目结舌,见他面目似鬼罗刹,心头一缩,后脊窜上寒意,才领会到他刚才是说了什么。
“我……臣……不明白。”
他刚说完便赶忙打住,眼还难以置信地瞪着,追上一句:
“你那时小,我、臣……臣以为陛下,只是觉得有趣。”
年少的帝王还是切齿,攫住他的双眼。
“千万人哄着我,我偏要去到处都是灰的柴房找你。我是觉得有趣。”
霍临说不出话,也还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怎么会?
“从小我娘便告诉我渝妃是妖魔鬼怪,是妖颜惑主的狐狸精,死得好。死了先皇才能清醒过来,看清究竟是谁对他痴心一片。她恨渝妃,渝妃死了,她恨你。先皇那时老了,不行了,她还是给他搞了一个龙种。”
霍槐对他笑,见他如被雷劈,嘴刀不停。
“你从宫里逃出来,非要进将军府,武崇延禀告皇上,我娘也知道了。她向先皇吹枕边风,叫先皇给武崇延下旨,带我一年。圣旨上说我太受宠,不能娇惯,送去武将军那儿学学英雄气概。我走前,我娘给我一个药瓶,叫我找机会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你碗里。
“你以为我小,不知道那是毒?我从小看她折磨宫女,往她们指甲缝里插针,把她们头按进池塘里,溺死。你见过骨梳么,梳齿削得跟针一样尖。她笑着喊她们来,给她们梳头,刮下一头皮的血,我就在旁边看着。我娘教我,这叫管束。不听话的奴才,就要这样教。而我,这个假龙种,只要不想死,就得拼命讨皇上欢心,听她的话,不然就是个废物。不用别人,她亲手送我上路。”
霍槐松了扣紧的五指,眼神虚无。
“我进将军府就找你,跟在你后面,喊你哥哥。讨你欢心,你不领情,我装弱,撒娇,你吃这一套。你真的很有趣,我赏你东西你不要,我在你面前摔一跤,你就能冲过来把我抱进怀里,满头大汗地找宋伯给我看有没有哪里磕破。”
“我那是——”
“一年!”
霍槐一震栏杆,不让他说。
“整整一年。我都没能把那毒下给你。我回去,我娘就开始发疯。还好先皇赶在我被她折磨死之前驾崩了。临终那天我从早上就开始哭,先皇安慰我,抹我眼泪,说我哭得他心肝都碎了。他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我太高兴了。然后,我看到了你。”
他手背绷紧,额头垂上牢柱,颇为自嘲。
“我当时整个人都吓傻了。我那年都在想着怎么逃脱我娘的魔掌,没想过你。先皇驾崩,传位我,我太小,我娘成为太后,必定垂帘听政。她掌权,一定会杀了你。
“还好,第二年你就要参军。我就算是个傀儡,好歹还拿着玉玺,皇家人的事都要经过我手。我立刻就批了,我娘没拦我。她乐不可支,认定你会死在那里。
“我等了六年,忍了六年,把你从护军提到校尉,再提到将军,大将军,她动不了你。去年,太后驾崩,我干的。举国服丧,我在寝宫独饮到天明。你没看见,那天晚上好大一轮满月。我从没看见过那么大的满月,皎皎清辉,如冰如镜。嫦娥玉兔广寒宫,我第一次信上面真的有。”
只剩沉默。
霍临仰起头,靠在牢房坚冷的石壁上,闭眼,长出一口气,过后又屈起双腿,肘尖搭在膝头,垂下头,双手覆在额角。
“我报答不了你。”
“我没要你报答我!”
霍槐大吼,泪花闪烁。
“我只要你好好的,为什么你连这个都办不到!”
霍临想说话,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喉中也哽咽了。
为什么事情就不能简单点?为什么总会有他不知道的事从角落跳出来,指责他愚蠢?
国仇家恨。真的是国仇、家恨,一样不少,一样不缺。
“你要我怎么做?”
他问。不知道要怎么做,还能怎么做,才能让谁都满意,谁都得到报偿,谁都不用再沉醉苦痛。
少年帝王双目含泪,瞪向他,字字铿锵。
“我要你和那大食公主成亲,说你抗旨是一时头昏,唯恐自己不能胜任西进突厥之大任。通敌叛国是一派胡言,你刚生擒赤帐汗国的汗王,就在关隘遇袭,以为是他在从中作梗。擒贼擒王,你舍军追击,不慎遭遇暗算,落入敌手,知道了那些地道。之后,你趁机杀死守卫,在地道内躲避敌兵,发现他们藏马的地方,抢了一匹出来,没想到那是那汗王的坐骑。你杀回营,将发现的情况全数托出。之后三军混战,严正威指挥失误,导致我军大败,你不甘心,追击图瓦什,和他舍身肉搏,却被宵小之辈传了谣言。你自始至终,从未有过一刻背叛大汉,更从未与那汗王有任何干系!”
', ' ')('坎大哈未降,也未不降。领主是国王御弟,降便与整个大食为敌,不降失去两位血亲。也是领主是国王御弟,国王若见死不救,弃他一双儿女,下令保全坎大哈,难保不会推亲王与他同室操戈,与那贼王沆瀣一气,反来攻上王都。坎大哈身处要地,北上王都,西接另一腹地大城赫拉特,若沦陷,回天乏术。可他若为救他一双儿女,允他降,坎大哈不保,他也一样自身难保。
国王穆罕默德五日后至坎大哈,带来了大批精锐部队,却全派不上用场。他就算能半日之内杀光那些突厥人,也没他们看见进攻就割喉两位人质的刀快。胜了,也为自己埋下一个不知何时爆炸的隐患,再让他其他坐拥主城的兄弟们目睹国王大义灭亲,更是后患无穷。
第六日,他往驻扎在坎大哈城外的突厥赤帐送去一封求和信。
第七日上午,赤帐汗国汗王图瓦什·哈克孜带一队亲信,从正门踏进坎大哈王宫。
随行留在议事厅外,厅内只有两位国王。
图瓦什走进厅门便从怀里夹出那封信,挑高一边眉毛,
“割地,赔款,交换人质?”
撕碎了那封信,将纸片洒在大食国王的桌前。他俯下后背,双臂打开,撑在桌沿,凶恶如狼。
“我要是你,穆罕默德·萨利赫,我兴许会答应。”
穆罕默德被他羞辱,嘴唇上的胡子气得发抖。
“西北的马其顿,东北的北突厥,南部我的赤帐汗国。你猜我介不介意跟他们三分大食?”
大食国王怒而叱问:
“你要什么!”
赤帐汗王一字一顿:
“我要你家破人亡,大食不存!”
穆罕默德拍案而起,与他对峙,拿手指他。
“我大食从未踏进过你一寸土地,抢掠过你一只牛羊,你不要欺人太甚!”
图瓦什双目血红,脱口而出:
“你要跟大汉通婚!”
穆罕默德惊愕半晌,认为他这理由荒谬至极,颓然坐下,又站起来,想这闹剧简直就是诸神给他开的玩笑。他背过身走两步,转回来,惨笑。
“我要跟大汉通婚?那大汉皇帝承诺给我一个王子,娶我宝贝女儿,结果那五王子出尔反尔!我把她送过去,她不知在那里受了什么威胁,写信告诉我她不让那王子娶她就不回来!你打上我大食,就为这一桩还没发生的婚事?”
他一拳捶上桌,胸中闷气无处抒发。
“我从我父王手里接过这个位置,没冤枉过一个好人,没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我只想要和平,为什么安拉还要这样捉弄我!”
图瓦什楞着眼,直起身,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嘴角咧开,哼出一声笑,难以置信地眨眼,偏过头,看见大厅连排的窗户外旭日东升,神光从天而降,充盈每一个角落。
他走去窗外的阳台,远眺下面蜂窝一样依山而建的民居,一臂抱在自己腹部,另一肘支在手背,虚捂住自己的嘴。
霍临。霍临。霍临霍临霍临。
他张嘴,难以抑制想要呼喊他名字的冲动。可音节还没发出,鼻腔里的酸涩先一步堵上了嗓子,让他流下泪来。
穆罕默德心中苦痛难忍,哀叹:
“我不会再信任何一个汉人!我只要我的女儿回到我身边!只要她在我身边,我能看着她……护国不力,是我无能。我只要我的女儿!”
图瓦什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圆桌前,坐在他对面,双手交握。
“我给你你的女儿。”
大食国王抬起眼,相信不了自己的耳朵。
图瓦什一指点上桌上的碎纸片。
“割地,赔款,交换人质,我同意。但你想要回你的女儿,你得拿你的整支军队来换。任我指挥,不得干涉。”
穆罕默德也看向那片碎纸,看向他点在桌上的指尖,嗓音颤抖。
“我给你,你就把我的女儿带给我?之后呢?西北的马其顿,东北的北突厥,你要我怎么防?”
图瓦什勾起唇角。
“在我手上,我保你大食不死。带回你女儿之后,你大食军队,我如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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