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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地动这还能是什么啊,别跑了你!”阿姑被他拽的跌跌撞撞,张着嘴说话然后吃进去一嘴的土。
尘土飞扬,远方的天空泛着不正常的虹光,星星都隐藏在了云朵身后,只剩下一轮巨大明亮的月亮照耀着人间。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东西了。
大概是五六年前吧,在镇子上玩儿的时候,他曾经见过一回这东西。那时候也是如现在一般,这怪鸟在天上打着哨地飞,但是好像没有现在这个看上去来的大,可能之前见的那个是雏鸟。
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那种像是一个铁盒子一样的车,车上面画着乱七八糟的花纹,前面竖着个晾衣服一样的长铁杆,车顶上开个圆咕隆咚的洞,有带着绿色的瓢一样的帽子的人们嘎嘎怪笑着从那洞里钻出来。他记得很清楚。
因为那次他问他爷为什么在脑袋顶上开洞,他们不怕漏雨吗,结果挨了他爷的一个大巴掌。他还记得他爷把他的头按下去,不叫他看这些过路的人,他好奇死了,他越想要抬头,他爷使劲就越大。他不叫他看,还管他们叫做鬼子。
绿皮鬼子。
“这不是地动!”刘平顺见他还有些不愿意的样子,扯着他,带着喘息焦急道,“这是……”
伴随着呼啸声,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下打断了刘平顺的话。火光拔地而起,烟云挤上天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大地,有隐隐约约的哭喊声从远方传来。
硝烟的味道。
是过年了吗,还是怎么样?
阿姑所接受到的一切知识中都没有关于此类情况的说明,他闻到了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诡谲气息,他吓坏了,他死死扯着刘平顺的袖子,说不出话来。
刘平顺看着前方的那朵蘑菇云,喃喃道:“……这是铁鸟,是铁鸟来了。”
近处那些隐匿如兽脊般的矮小房舍睁开了他星星点点的眼睛。
“什么?”
没有解释的时间,刘平顺看了看那在云层间嗡鸣穿梭的铁鸟,拉着阿姑继续向前跑。
他得回去,他得回家。
大福村的人们都听到了这阵巨大的声响,他们从睡梦中惊醒,抓起衣服裹上,然后纷纷跑出家门。
往哪里跑呢?他们也不知道,但总之跟大家站到一起,就好像心中有了底气。
不知道是谁家不小心把油灯打翻了,有火从窗户里冒出来。
“他娘的快点再磨蹭看我还打不死你你这个死婆娘!”
“他爹!把咱家的这半口袋小米背上!”
“别管我别管我!你们快走!我一个孤老太婆在后面慢慢跟着——”
“三儿!娘在这儿呢三儿!”
“爹!娘!”
瘦弱的孩子们在男人的肩上发出微弱的哭声,女人们扛着家里仅存的口粮和细软,老人们吃力挪动着他们颤抖浮肿的双腿,鱼在水缸里不老实地蹦来跳去,拴着链子的狗在狂吠,刚刚下生的小鸡唧唧叫着挤到一处。
找人的,牵驴的,打架的,所有人都在铁鸟的翅膀下乱成了一锅粥,横冲直撞。
“爷!阿爷!”刘平顺逆着人流,一手死死拉着阿姑,一手扒拉开往他身上撞来的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爷!”
他努力在隐隐的火光中辨认方向,向着家的方向赶去。突如其来的变动让所有人都回不过来劲儿,明明上一刻还觉得这只不过再平凡不过的一天罢了,就像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怎么就打了个盹儿的功夫,天下就变成了这样?
“砰!”
又一个铁鸟下了蛋,炸弹落在树林里,炸出来巨大一个深坑。
人们目睹了这样的威力,更是害怕。在那土坷垃上都能炸出来这样的大洞,这要是落在人身上,那不得三魂七魄都给炸得稀碎再也入不了轮回?再也顾不得什么衣食细软了,还是保命要紧。
火在这个干燥无风的秋季烈烈燃烧着,很快就吞没了整栋房屋。有火的地方就有人家,这一大团暖黄无疑是这个黑沉沉的夜里最明亮的颜色。铁鸟聚集,投下更多密集的连射。
谁还能在这样的状况下保持理智呢?人们再也记不得什么叫做秩序和良知,他们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着。
要是脱了衣服就能看见,刘平顺的身上被那些逃命的人们捶得一块青一块紫,但他好像丧失了痛觉一般,只是无意识地向前狂奔着。
阿姑恍惚中觉得自己的手骨已经被他捏碎了,他有心告诉他,但是他的声音在这片震颤大地的喧嚣中显得是那样的细小。
刘平顺跑到了他家的院门前,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再往里进了,阿姑瞥了他一眼,抬脚把那半张不闭的木门给踹开了,扯着他就往里面冲。
“爷!”刘平顺扯着嗓子大叫。
西房,没人。东房,没人。正屋,没人。
刘平顺跌坐在床上,两眼无神。
他爷不在这里。
阿姑在正屋房里扫视了一圈:“被子掀着,地上没鞋,你爷肯定是跑了。
', ' ')('走,咱们去外面找。”
刘平顺这才好像回了魂,跟着跑出去。
“你爷叫什么?阿爷太多了,你爷保不齐以为咱们是叫别人呢。”阿姑道。
“刘德贵。”
“刘德贵……”“刘德贵!”“刘德贵——”
他们分散开,在硝烟里扒过每一个向前跑去的人的肩膀,在谩骂声中用更大的声音喊着刘德贵的名字。
村子里有拄着拐杖的老人在艰难前行,有半边胳膊血肉模糊浑身躺满鞋印哇哇大哭的女婴,还有高高跃起又被链子扯得重重跌下的土狗。
还是没有见到他爷的身影。
阿姑抱着女婴,袖子没了半截,头发上蒙着厚厚一层灰,眼睛被火熏得直流眼泪,俩眼通红,脸蛋上黑一道白一道的。
他看着在前面又炸开的火花,扯着嗓子冲刘平顺叫道:“你爷估计没在村子里了!咱们得往外找!”
刘平顺深提一口气,把跌了一跤的老太太给背起来,老太太举着拐杖打他的背,又哭又嚎,没听清他刚才说的话:“什么?!”
“我说!”阿姑趴在他耳朵边上大喊,“哎呀!老太太你瞧准人再打,你打到我了!我说!你爷估计是跑出去了,咱们得往外找!不能再呆了,这边房子快塌了!”
刘平顺把老太太拐杖抢下来扔得远远的,也趴到他耳边叫道:“好!!”
他们艰难地往外走,刘平顺走在他的右边,和他贴得近近的,故意挡着他的视线。爆炸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叫人心惊肉跳。阿姑被那硝烟味道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间断的砰砰声让人心脏发麻,他不敢细想在他被挡着没看到的地方将会是怎样的景象。
不知道是火光映的还是怎样,他觉得怀里的女婴一张小脸显得异常的红,血液止不住似的往外流,湿透了他的衣裳,她的小胳膊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拧着,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旁边的老太太叫骂声不绝于耳,听上去倒是活力十足。
“刘德贵——”
“刘德贵——”
他们喊着他爷的名字,时不时就要到什么东西的背后躲避那不长眼的炮弹,他们走得跌跌撞撞,虽说现在人好像是不多了,但是那如雨一般的炮弹并没有少一些,阿姑疑心这地甚至都已经被它炸得削下去了一层。
“这边有点眼熟。”阿姑道。
“咱们从这边来的,”刘平顺向上托了托背后的老太太,“再往前就是坟地了。”
“丛叔那里?”
“丛叔那里。”
坟地。
那就是说再往前就快出了村子的范围了,可是他还没有找到他爷。不过没关系,他安慰自己,出了村子就一切好办了。在村子里的话目标太大,不论如何都很容易误伤,要是到树林子里了,凭借他爷的本事一定没问题的。
一定没问题的!
丛叔你要是在天有灵,看在我总是给你洗澡的份儿上,可一定要保佑我爷啊。
刘平顺默默祝祷。
“你这个狗娘养的小畜生,你快把我老太太放下来啊,快放我下来!你们快跑啊!别管我了别管我了别管我了……”老太太翻来覆去叫着同样的几句话,从一开始的中气十足到现在的几不可闻。没人有心思搭理她。
阿姑和刘平顺贴在一起站着,宛如两只灰头土脸找不到家的小兔子,好像这样的姿势能让他们汲取到更多继续下去的勇气。
“刘德贵!”
阿姑喊了一嗓子。声音落在火光中,无人认领。
“刘德贵刘德贵刘德贵——”刘平顺发泄一般吟啸。
“可能不在这边。”阿姑拍拍他的胳膊,“累不累?”
“累。”他闭了闭眼。
“歇会儿?”
“不歇了。再往前走走吧。”
阿姑想要和他交换,让他来抱一会儿那女婴。
“没事儿,不沉,轻得很。”
“真的?”阿姑不信,“你别逞能。咱俩换换,我这一点都不费力,我来背吧。”
“真的,没骗你。”刘平顺先往前走了,并没有交换的想法,“刘德贵!”
本以为和之前一样,名字叫出来,然后再轻飘飘落到地上。他并没有对这句为了逃避和阿姑之间对话,而喊出来的一嗓子抱有多大的盼望。但是没想到,前方那似是人影又像是树影一般的什么,随着这喊出来的名字动了动。
“刘德贵……”刘平顺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方向,脚下的步伐走得又稳又轻,像是怕吓跑了谁一样,“刘德贵!”
那人抬头。在熹微的光中他的脸晦暗不清。
须臾,呼啸声起,那人背后红光炸现,天地间顿时一片白昼般的通明。
看清了。他都看清了。
是刘德贵,是他爷。
“刘德贵——”刘平顺想往前冲,但是被阿姑用尽全力死死箍在了自己身边不让他移动分毫。
“刘德贵!”他声嘶力竭地大
', ' ')('喊。
对面那人在地上坐着,看见他们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的惊讶,又像是了悟一般的坦然。他那带着土的皱皱巴巴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舒展的微笑,在白光炸裂的瞬间,他抬手冲他们挥了挥,然后在下一秒里被那光吞没。
刘平顺终于挣脱了阿姑囚禁他的胳膊,他大吼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刚往前了两步,就被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掼在了地上。
天地万物失去颜色,炸开的尘土浮在半空好似慢动作,他的鼻子里流出血来。
“刘平顺!”
好像有人在叫他。但是他已经无法思考了。
他的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微笑,好累,好想好好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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