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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欲裂。
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刘平顺被强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皱着眉头艰难地把眼睛扯开一条缝儿,这才发现原来天已经亮了。阳光很好,晴空万里无云,和他之前看过的天空并无二致,但是他总觉得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天?为什么能看到天?他们不是应该在屋子里睡觉吗?然后他就被一阵微弱的哼哼声拉回了思绪。
得把猫赶走,娘娘还在他旁边睡着。
动了一下,全身快要散架一般的疼。阿姑在他身边卧着,感觉到他的动静后也渐渐醒来。待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他这才看清楚周围的景象。
棕褐色的斑块喷溅覆盖在黄黄的土地上,四处都是烧掉了半截冒着烟的断壁残垣。他看到不知道谁家的房梁掉下来了,砸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石头篱笆分崩离析,有看不清楚面容的人们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哭喊的声音,像是整个村子已经死了。
是了,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绿皮鬼子来了。
他想起来他昏迷前最后见到的画面,他捂着疼痛不已的脑袋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才找准方向,他跑过去。
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洒在大地上,他印象中的那里并没有任何。难道是他记错了?
“别跑那么快。”阿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我把你阿爷埋了,就在丛叔旁边。”
刘平顺顿了顿。他默不作声的在那个新堆出来的小土包前面跪下,然后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阿姑竟没有拦住。
“哎你这是做什么,本来就被震晕了脑袋还没好呢,这是生怕自己好得快?”阿姑没好气地轻轻拍了他后背一巴掌,“我看它们不炸了之后,就把你爷埋了,时间仓促,弄得没多好,你再添点土吧。”
刘平顺拽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腰间,双手抱的紧紧的。阿姑叹了一声,也跟着跪下来,刘平顺的头就窝在了他的肩膀处,他这才听见原来这人在哭。
也是,怎么可能不哭呢。
他去把被震晕了的刘平顺拉回来的时候,可是见到了被炸弹炸开的人是个什么样子,他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在他的对面的曾经也是个人,简直和什么破布兜子没什么两样了。他想起来那幅画面,他开始干呕。
他使劲儿把那股想要吐的欲望咽了回去,他摸着刘平顺那被血污汗水和泥土沾满的头发,虽然说着没关系有我在呢,但是自己心下也是一片茫然。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快到让人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他们好像在被什么东西推着向前走,连喘息的时间都无。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那传说中的外面的世界,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他甚至不知道外面究竟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还是在那人给自己讲得故事里有意识地隐藏了一些什么。
原来顺子一直提到的外面“年景不好”是这个意思吗?是有铁鸟总是在狩猎,十室九空,血流成河?
这真的是太艰难的生存环境了。
“我还什么都没为我爷干呢……”刘平顺的声音混在眼泪里一起流出来,他的气息滚烫。
“你爷最后不是看到你了吗,想必他也会觉得,觉得……”阿姑说不出来了,他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面,假若要是他处于那种环境的话,他甚至会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幻觉。他想不出这究竟有什么能够觉得安慰的,只能道:“你放宽心,我会交待我爹好好照顾你爷爷的。”
很没有道理的一句话,但是刘平顺莫名的觉得有被安慰到。他想说什么,但是被一阵叫声打断了思路。
“小伙子,小伙子!你快过来看看!”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在他醒来的那半颗老树后面的石头堆上,原来还有一个人。
“哎,就来!”
“是昨天你背着的那个老太太,叫王阿婆。”阿姑跟他解释,然后连忙跑过去。
王阿婆怀里抱着那个女婴,她那小小的眼睛紧紧闭着,时不时因为难受而哼哼两声,声音也是微弱到了极点,薄薄的襁褓中的小身体上几乎看不出任何的起伏。
“再不找个大夫,这妮子怕是就要不行了。”王阿婆托着她的左胳膊展示给阿姑看,“你瞅瞅,现在是不流血了,但是伤口里太多脏东西了,而且怕是骨头也断了,再不处理,这胳膊就算是不能要了。”
阿姑听得心惊胆战。他小心翼翼地伸了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那小孩的头,然后把手指放在了她的鼻子下面。
许是手指冻僵了,一连换了好几根手指,他都恨不得贴在了小孩脸上,这才感觉出来了她的呼吸。
“天杀的狗日的小鬼子啊——”王阿婆拍着大腿哭号,“我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怎么就能惹上他们了啊,真是不叫我老太太活了——”
“先别喊先别喊,”阿姑把小孩子接过去,拍着王阿婆的后背给她顺气,“你没事儿吧?可有受伤?”
王阿婆抹了一
', ' ')('把脸:“我老胳膊老腿的了能有什么事儿,可是活着又有什么用!不如死了干净……现在什么都没了,鬼子这是叫我一把年纪了活活饿死吗——”
阿姑听她动不动就喊起来,真是一个头比得上两个大:“也不能这么说,活着就一切还有希……”
“那你直接去死了得了,还喊叫个什么。”刘平顺把阿姑拉到了自己身后,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这种事情他在村子里见得多了,这就是怕自己一个老太太真被他们抛下不管,故意说一些可怜的话来博同情罢了。要真的给个机会,他们能比年轻人更豁的出去,只要能活下去,他们干什么都行。
就像那些年他们为了活命去吃那要人命的黄茅草一样。
“你你你。”王阿婆颤抖着手指指着刘平顺,哆嗦着嘴唇子半天说不出来句完整的话。
“我什么我。”刘平顺把阿姑怀里的孩子接过来,他刚刚才注意到他的眼睛里面竟然满布着红血丝,看上去竟像是整个眼睛都变红了一般,他从没见过娘娘这么憔悴的样子,“既然救你出来了,就不可能不管你,但要是你一直这么闹腾那我可就说不准了。”
“你们去哪儿!”见他们有要走的意思,王阿婆瞬间慌了。
“去找点东西。还会回来的,你在这儿安生呆着吧。”刘平顺把孩子换了只手抱着,空着的右手牵起了阿姑。
太快了太快了,在平常可能是数十年中才会发生的事情被压到了短短一天当中,整个世界好像都被压在了一起,就连悲伤都没有时间。
“你别太难过了,你爷爷肯定是看见你了。”静默很久之后,阿姑才艰难地找到了个可能会安慰到刘平顺的话题。
“嗯,他肯定是看到我了,”刘平顺想起来那个笑,“我不难过了。”
“真的?”
阿姑绕到他身前去看他的表情,刘平顺给他挤出来一个笑。
“真的。”
刘平顺晃了晃他们拉着的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吗。只不过来的太快,快得让我没有准备。”
“不,你还在难过。”阿姑笃定道,“你的眼睛很悲伤。”
刘平顺一愣,下意识以为自己还在哭,他偏过头在自己肩膀上蹭了一把脸,生硬地转移话题:“外面太危险了。
“我们应当回去。”
他看着那些横亘在路上的尸体,看着那叠在一起的尸体把地面都染红,他的胃里搅成一团,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迷茫,巨大的有形的迷茫。就像是王阿婆说的那样,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怎么就能惹到这些人呢,怎么一夜之间突然就这样了呢。
谁惹的人自该那人去赔罪,冤有头债有主,这么多人难道都有错吗,这么多人难道都应当以死谢罪吗?
他想要分辨出来那些熟悉的面孔,但是发现自己做不到。女人的头怎么能在这样粗壮的手臂旁边呢?细弱的脚踝应该在小孩子的身上,而不是在这样一个大男人的胸膛上。母亲在哪里呢?怎么只有一双手死死攥着襁褓的碎片呢?
整个大福村、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村庄,它们好像变成了一个嘲讽的游戏,赢家早早归家,输者徒留原地。
“呕……”阿姑干呕出声,吐出来几口清水。
大脑停摆,眼睛和胃连接在了一起,在思维不工作之后,胃部忠诚如实的记录着主人的一切感受。
刘平顺拍着阿姑的后背,重复道:“我们应当回去。回野谷。”
他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他只想回家。
“昨晚我就想着回去,安顿好你们之后我就去看过了……”
“没有一个口子能让我们回去了。”
“什么?”刘平顺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阿姑站在不知是谁的血迹里,他的背后是清透碧蓝的天空和熏成黑色的半截土墙,他站在这里,好像他生来便属于这里。他望着刘平顺的眼睛,说给他,也像是说给自己。
“没有裂缝了。我找遍了我记忆中所有连接野谷和外面的出入口,没有一条裂缝能让我们走了。”
刘平顺瞪着眼,紧紧攥着阿姑的胳膊摇晃他:“那我进山那条路呢?那个山洞呢!”
“没有山洞了。
“……昨天晚上的炮弹落在了山脚下,震下来了很多石头。已经没有山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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