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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过飞雪,越过群山。
苏胡尔缇忍不住凝视方琼的面孔,他令他见到一种生命中从未触及的情感。那不像过去伊里苏人的奔放与热烈,也不像中原人含蓄的冷漠。既有血脉相通的共鸣,又带着疏离的幻想。
苏胡尔缇晓得自己的英俊和多情,从不怀疑自己能吸引任何陌生的兄弟片刻。然而这一回,他有些彷徨。
……吸引片刻,之后呢?
将陌生人视若无物、弃若敝屣,或像雄鹰那样对对方展开热烈的追逐,他都经历过。对如今这名中原的王爷,却样样都不对。
……方才那卢二公子或许是他的爱人,他们相互凝视的眼神并不相同……
那是苏胡尔缇能够理解的眼神。方琼有情人,不过伊里苏的王子不在乎。
他坚信方琼无论身在何处,十年、二十年后,依然会记得自己。
半日,至驿馆下马,富丽堂皇的白色建筑使方琼微微一怔,想起母亲宫殿里陪嫁而来的那些美丽的雕像。
“从没踏上过这片土地么?”苏胡尔缇轻声问。
方琼摇摇头。
“这里也是你的故乡。”
方琼用沉默回答。
苏胡尔缇在人迹罕至处,揭去方琼遮掩面容的薄纱,在对方的面孔中望见一种优美的冷冽。
……和眉目锋利深邃的伊里苏人比起来,这位兄长被中原人的血脉柔和出一半女子的美感。甚至依稀在双唇的轮廓里,望见她的容貌。
苏胡尔缇呼吸一滞。
“……你很像她……”
“你认识我的……我母亲的双生姐妹?”方琼问。
“我爱她。”
苏胡尔缇笃定地回答。
方琼点点头。
他一直相信这样的理由,或许有些盲目了。一个人若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另一个人,滋养过对方的灵魂,他的话语必定是真诚可信的。
“那么,我这位小姨……现在过得好么?”
苏胡尔缇垂下眼睛,不无伤感。
“……你见到就明白了。”
伊里苏王庭,圣殿深处。
三年来,苏胡尔缇偶尔去看她。
——她已凝固。
服下永誓之水,封在透明的冰块中,供奉于永恒华美的宫殿。
金色的雕塑点缀于玉白的石柱,宝蓝的长裙被冰润得鲜艳光采,沉静面容无悲无喜,绽放,封存,永生不灭。
这是对她的美丽最大的沉湎,和最残酷的刑罚。
“……我起初不敢来看她,是我害她如此。”苏胡尔缇声音颤抖,“……但正因为这样,我若不来,才是下地狱的罪孽。——我承受的痛苦与她失去的生命相比,不足一提。”
方琼望着面前冰封的女子,心魂震动,不发一言。
……母亲……
他猛然想起,这就是母亲的身姿。
优美而不过分妖娆,温暖而不过分丰沛。顶风流的人,在她的面前,也无法起亵渎的念头。
除非是将全部的真心交托给她的、顶天立地的英雄。
方琼想起更多事,那些画面零散破碎,从意识深处唤醒时,甚至令他承受不住。
……是大哥……
他攥紧拳头。
大哥更年轻时,用畏寒的身子,来到母亲的宫中,给她送御寒的衣物。她是伊里苏人,原本不如他怕冷,但那宫中凄清孤寂,饱受宫人冷言冷语,远胜冬日的严寒。
于是母亲有时靠在大哥的怀抱中。
她孤独的神情里浮现出一丝少见的温暖,然后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驱散肌肤的冰凉……
方琼咬住下唇。
……是了,难怪他初见苏胡尔缇,就感到一阵莫名的亲切,这与血脉或许并无关联,而是他曾感知却无法解读的遥远故事,再一次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
试图用臂膀和背脊支撑一切的男子,和深宫中寂寞的女人。
“……怎么了?”
或许是他发呆得太久,苏胡尔缇忍不住问他。
“……没什么。”
方琼回答。
他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苏胡尔缇已经热烈地说过,方琼与母亲姐妹二人很像,方琼若反过来告诉他,他让自己想起大哥,这份孽缘便无法斩断,而会反之,连绵不绝地延续下去。
方琼不打算留在这里,那是对卢绍钧的承诺。
但是……
他抬起眼睛:
“你带我来的意思,我能明白。”他道,“不过,我不会留下来。……同你走这段路,除去为自己的另一半血脉之外,更是想以我们彼此正式的身份,谈一谈北沙关和边境的和平。”
他讲得柔和肯定,仿佛从未动摇过自己在国与国之间的立场。
反而让苏胡尔缇意外了。
好在,苏胡尔缇是一位清醒的王子,具有卓越的统治头脑。他望着方琼,很快转
', ' ')('变了策略,试图用对方喜欢的、公事公办的方式,解决这公事公办的气氛:
“……兄长。”他亲昵地唤道,“我可以将关北三镇还给你,也可以承诺一年内不再南下。”
方琼挑起眉毛:
“……条件呢?”
“——条件是,兄长你,陪我一个月。”
……果然如此。
身体交易,方琼早就习惯了。
起初,苏胡尔缇并不碰他。
他以最高等的外交礼仪接待方琼,带他游览四方,请他喝北地的美酒,吃精致的鲜食,观赏伊里苏匠人用一双巧手雕刻出精美装饰的过程,为他裁繁复美丽的衣袍。
雪山中的庭院样式兼具伊里苏与中原的美感,是方琼下榻的地方,他的确喜欢。
“你可以一直生活在这里。”苏胡尔缇安静地说,“我以自己的生命起誓,现今的我,有能力保护任何人一辈子。”
见方琼不回答,他又道:
“她死前最后的愿望,就是托我照顾她们姐妹二人最后的血脉。我不能违誓。”
“……我并不需要过得像只被关在玉雕笼子里的鸟儿……”
“你回中原去,难道那便不是笼子?”
……亦然。
“我深知中原才是全天下最不自由的地方,你们必须向许多无形的事物低头。”苏胡尔缇道,“这里有真正的天空。——瞧。”
他指给他看,天空中的鹰,展翅翱翔,自在如许。
确然令人向往。
协议必将履行。北沙关战事日趋激烈,清除内奸后,又得方琼支持,霍饮锋反戈一击,凶猛无比。苏胡尔缇收到战报,当着方琼的面下令撤出。
投桃报李。
方琼褪去衣物,半身沉在浴池,给了他充足的机会。
苏胡尔缇却在池边看着。
“……你就算恪守什么奇怪的法则,我也不会为此而改变决定。”方琼说。
“为什么,因你对中原皇帝有额外的忠诚?”
“没有。”方琼回答,“……你既愿意叫我一声兄长,若那皇帝是我做,望能得到你的支持。与之相对,你日后若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会考虑帮你一把。”
语毕。
半晌,身旁溅起一丛水花。
苏胡尔缇在水里,碧绿的眼瞳被水波映得亮了:
“……我们只能是这样的关系?”
他终于问出口。
方琼斟酌片刻,轻声回答:
“或许你想做一个关于爱的好梦,但……我已是无梦可做的人。”
他贴近了苏胡尔缇坚毅的下巴,提醒他:
“……还有半个月,别忘了。”
肌肤相触。
雄鹰的气息遽然覆盖住他的身子。
方琼心不甚热,但不讨厌这异国的兄弟。对他自己来说,情形与笼络霍饮锋时有些相似。
换兵,换亲情,换敌国王子的支持。
几年后方琼会后悔,应该对苏胡尔缇更敞开心扉一些。因为苏胡尔缇毕竟与霍饮锋不同。
苏胡尔缇为他付出的,比做兄弟和合作伙伴要多。
倒是后话。
苏胡尔缇摸到方琼的小穴,大吃一惊。
“……怎么,没见过这般身子么?”方琼懒洋洋地问,“在中原倒不少见……”
“……见是见过,只是……”
发自天然兽性的喜悦。
苏胡尔缇抱方琼出水,捉着他的腿,吻上含苞待放的小穴。方琼盖住眼睛,有些放肆地呻吟起来。
“啊啊……”
……没意思。
其实他绝望地想。
被卢绍钧碰过以后,竟然人人都没意思。
不是没有快感,也配合那快感随随便便地叫着,但不同。
苏胡尔缇能分辨出其中的区别,无甚所谓,他是享受的那一方。
方琼自不可能像她那样,满怀爱意地滋润他的身心。只不过男子都需要适宜的床伴。
他们交合,脑子里偶尔飘过另外的人,唯有苏胡尔缇的眼神重新回到方琼的身上:
——比玉柔软,比女子冷漠,比兄弟多情,比情人遥远。
这鹰隼不无幽怨:
“……我问过巫师,他说我留不住你,但我们的命运将要交缠一生。”苏胡尔缇顽固地说,“——再见面时,你会比现在更了解我。”
方琼抚摸他微长的白发:
“你很合衬你的国家,会是个很好的王。我不适合属于你的这片土地。”
“或许这与土地无关,只是你心中有别人。”
方琼沉默了。
他思忖一会儿,不能完全否认。
苏胡尔缇又问:
“我调查了他,他是权臣家的公子,一个市侩的商人。这样的家伙,究竟哪里吸引了你?”
……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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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琼望向穹顶深处,答案渐渐在脑海中浮现:
“……我看到他的愤怒,就像看到自己无法说出口的愤怒那样。”
苏胡尔缇一愣。
“……苏胡尔缇,你是在众人的敬爱之下出生的王子,尽管你的情感害死了所爱之人,自己却始终毫发无伤。百姓将你奉为神明,兄弟也不敢小视你。你恐怕没有体会过那种被人舍弃、嫌恶的感觉。”
方琼淡淡地说,抚摸他宽阔的后背。
“我并不是什么安于悠闲的家伙。他能理解我的伤痛和渴望,这就够了。”
千里之外,流转的阳光落在卢绍钧的脸颊。
他拆开鬼手送来的情报,知道前线已经陆续得胜。
还有一封手写的密信:
“月底即返。”
上次看到方琼的字,还是在出京之前。信上一股奇特的墨香,像是伊里苏人的墨,带着北地树脂的气味,附在兽皮制成的纸上。
卢绍钧摩梭着光滑的纸张,剧烈跳动的心,忽然平复下来。
他微微苦笑:
……堂堂卢大老板,竟为自己以外的人患得患失。
这不像他。
想起方琼说的那个关于女儿的梦,又回忆,梦境好似不是空穴来风:
……是我先对他提及,要自己的女儿做女皇的……
——是真的就好了。
卢绍钧将信纸叠好,收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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