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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胡尔缇。
这名字的意思是“雪山上的鹰隼”。
他身材高大,肤色白皙,四肢修长有力。
自手中离弦的箭,带着呼啸的破空之声,化作一束必将穿透猎物的银光。
短短的白发少许散乱,散在脑后,刘海微长。容貌像大理石雕塑那般俊美,深翡翠色的眼珠,澄澈如冰,使人心生嫉妒。
倾慕他的人,很多;敢多看他一眼的人,却很少。
或许是晓得自己的美丽过分伤人,他的神情总是肃穆而收敛,眼神半藏在长睫下,没有太多波澜。
——在战场上杀人时,也一样。
带着腥气的鲜血,从敌人的伤口中迸出,泼溅在银色的铠甲之上。那残忍的血潮于他而言,只是装饰。
光是存在,就使对手感到莫大的威胁。
苏胡尔缇的血液里有一种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根深蒂固的野望,要将疆域推往中原。这欲望远远超过争夺王位的意图。
旁人不能理解他的渴望,只会将其当作争权夺势的信号,因此他从不表露或解释。
至于那欲望从何而来……
——记忆里一抹宝蓝色的幻影。
王国最高贵的女子,宛如蓝宝石般镶嵌在雪山下挺拔的松潮之中,浓郁的黑发垂在光亮的长裙背后,波光粼粼的精美布料,勾勒出肌肤温婉动人的曲线。
她的眼睛,同他自己一模一样。
使他爱上了绿色。
他偷偷入她的宫殿,同她水乳交欢。无数月色如水的夜,这雪山上的鹰隼,都在波涛汹涌的温柔乡中度过。
她既是母亲也是妻子,既是情人又是爱人。唯有她不畏惧他,不嫉妒他,而是理解他,宽容他,滋养他,爱他。
令他孤独的生命里拥有了一寸安寝的天地。
可惜好景不长。
“……苏胡尔缇,我的生命将尽,已经没有别的愿望。”
记忆深处,三年前那日,她枕在他的臂弯间,面色平静苍白。
“……你不会死的……”他喃喃道。
“……我原本并非孤身一人,”她温柔而虚弱地说,“我的双胞姐姐,为这国度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嫁往中原。……我们姐妹二人曾并称王国双璧,心意相通,可璧玉易碎,竟是灾难,上天不许我们老去……”
她断断续续,说一会儿,便停下来喘气。
“……你父王发现我们的私情,方才喂我喝下了永誓之水……我没有时间了……苏胡尔缇……好冷……”
“什么?!”
他那悲伤的瞳孔骤然紧缩,泪水旋即涌上眼眶。
永誓之水,无药可解。
“我去求父王,让他惩罚我——”
她轻轻摇了摇头:
“多说无用……我心中只有一件事放不下,你听好……姐姐……她香消玉殒,只被迫为中原皇帝生下了一个儿子……中原人顽固不化,排除异己,那孩子身带伊里苏血脉,孤孤单单的,必定受了许多委屈……他与你……年龄相仿,或许略长几日……咳,咳……是我们姐妹二人唯一的继承者……”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打过中原,找到兄长,把他带回来照顾……”
听到他的承诺,她放心地闭上双眼:
“……这样就好……没事了……抱紧我……你不会孤独……我在天上为你祈祷……”
最后的安慰消融入雪。
身体渐渐变得冰冷,直至宛如凝固。
苏胡尔缇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迄今为止,这是雄鹰唯一一次为他人落泪。
随后的日子里,他便成了人见人怕的战神。
四处征战,率军南下,一箭破风。
百尺之外,正中大将军霍饮锋的身躯。
那箭上粹了伊里苏北地的剧毒,险些直接要了霍饮锋性命。未成想这饵引来一名中原的王爷,千里迢迢,要来边境救人。
苏胡尔缇托一名常年在外行医的兄弟,混入中原人的阵营,不惜送对方解毒之法,也要探那王爷的虚实。
……果然是他要找的人,但是……
消息传回:
“……方琼甚得声势,有卢二公子在旁卖命,他之心思在中原。”
苏胡尔缇望着密信,一怔。
终是想着她的托付。
“……不过,他似乎想去迄山镇,王子若有兴趣,可诱之前来一见。”
信上又说。
苏胡尔缇沉吟半晌,对亲信令道:
“……放出我人在迄山镇的消息。”
“是。”
亲信回答。
因此有了那古怪的流言。
从卢绍钧的线报里渗透过来的讯息,亦真亦假,是雪山雄鹰心意复杂的邀约。
秋日,迄山镇。
苏胡尔缇隐去身形,自暗处望着来到陌生地界的方琼。
', ' ')('这青年打扮成富商模样,带着几名随从,进了镇子。不甚合衬的衣装,无法掩盖他的身姿。
双眼一抹碧色。
苏胡尔缇若有所感,心中微痛。
空气肃杀而紧绷。过路的人,充满不信任地打量方琼,猜测他面纱下的容貌。
……那双眼睛极美,想必有些来头……后面人的面相,却像中原人……
方琼见过繁华,也见过贫苦,见过热情和冷漠,眼下的景象却仍旧使他暗暗吃惊:
镇子上的每个人都立即识别出陌生的异己,眼神像要把对方的骨肉血脉拆到一清二楚。
进入空荡荡的客栈——这地方没有几个正经“客人”——掌柜的迫使他们出示身份,态度貌似慵懒,背后掩藏着十万分的警觉。
苏胡尔缇远远瞧着。
蓝衣随从掏出一块陌生的铁质腰牌,上面雕着卢家的家纹。
掌柜的仔细看了一会儿,脸色稍微缓和:
“原来是那家人,楼上请吧。”
此后,半个时辰之内,“那家人”来到镇上的消息不胫而走。
苏胡尔缇略知一二。
此地汉人大多受了中原宰相卢定业的救命之恩,虽然所费花销足以令人暗怀仇恨,但与命相比,还是活着更重要。
不至于对卢家人恶言相向。
有的人猜测卢家人重拾生意,又有什么倒霉的绿眼睛罪犯,买了自己的命。
他们纷纷议论:
……或许不是用钱买的,瞧着是个美男子,用身子换的也未可知……
苏胡尔缇不理会这些猜测,来到街边,遥遥抬头,眺望着楼上的房间。
客栈二楼窗内,一条缝隙微启,里面疏忽闪过一个人影。
四目相对,同样被面巾遮住的面孔,同是碧色的眼眸。
他见到了他。
他也终于看见了他。
自打入镇起,便盘旋在附近的,一股莫名亲切的气息。
并无伤人的意图。
窗内的方琼,浑身一震,望着街边的陌生男子,猛地记起母亲身姿的残像。
容貌不清,却有温柔怀抱。
血液的流动,循着脉络暗暗作响。
“……怎么了?”
卢绍钧问。
“……无事。”
苏胡尔缇静静地抬起手,对着街尾安静的阴翳,打了一个手势。
方琼怔住。
……那是做给他看的。
对方的口型是——
……来。
天气日渐变冷,向北的雪山一片皑皑银白,阳光因此也被映成了淡淡的颜色。
“……我们只能待三日。”卢绍钧自顾自地道,“这里的家伙,平日就以买卖情报、潜伏刺探为生,已经到了将对陌生人扒皮当作乐趣和游戏的程度,十日之内,你我的身份背景定会被拆个底掉。我自是无妨,而你……”
“……放心吧。”方琼恍惚地说,“不会待太久。”
心中的不安却无法抑制。
他忽然离开房间,不顾卢绍钧惊愕的问话,来到方才男子手势所指的地方。
……在那个人的身上,一定有着什么……
——是他。
他在那里等。
苏胡尔缇立在屋檐下,等到了自己想等的人,苍翠的眼睛染上温和笑意,旋即揭下了自己的面巾。
方琼愣住了,凝视着那张冷冽又不容质疑的面孔,挺拔如渐入云丛的雪山,未将尘世泥土放在眼里。
“兄长。”
苏胡尔缇双唇轻启,低声唤道。
“——你的母亲有一位双生姐姐,你想不想见见她?就当……报答我的人为你送去了解药。”
话音柔和地渗入脑海,方琼说不出话。
苏胡尔缇打一声哨,唤来一匹银鬃宝马。他跨上马鞍,对方琼伸出手:
“……来。”
又一次道。
不知不觉中,方琼将手搭上了那人的温热掌心,却听闻身后一声漠然的制止:
“——你若随这人去伊里苏王庭,就再也回不来了。”
卢绍钧冷冷地说。
方琼回过头。
日头的阴影下,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我非去不可。你若信我,就在这里等。”
他这样道,略带一丝歉意。然后借着那男子的力道上了马。
“——苏胡尔缇。”
男子告诉他自己名字。
方琼已然猜出,默不作声。只闻这人身上的香味,确与母亲一模一样。
骏马一骑绝尘,将卢绍钧落在了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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