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籍荣息……那不就是端王妃的故乡么?同样姓姜,会不会与她沾亲带故?
从三品的云麾将军,官职不低,应该也是颇有名望的人家吧?
这样说,她本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就算当个无所事事的纨绔,也好过危机重重的护卫。
可是,真要如此,我也没有机会认识她;更别说将她禁锢在身边了。
甩开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假设,我正琢磨着能不能向端王妃打听一下有关姜氏族人的消息,就听侍从轻轻叩门通报端王来访。
——昨日才去她府上宴饮,怎么今日就迫不及待地回访了?
莫不是发现将玉佩落在我身上,生怕引起误会,所以特特来取?
这样一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快请她们去前厅,本王马上就到。”对着铜镜整了整衣服,又将那玉珏从脖子上摘下,在妆奁盒里找了个小荷包装着,紧紧攥在手里,这才匆匆地赶至前厅。
彼时,颜珂已经候在里面接待二人用茶了。
“二位大驾光临,教寒舍蓬荜生辉啊!”拱了拱手,客套了一句,我坐到了厅中主座,微笑着看向连喝茶都你侬我侬的两口子,心里划过一丝艳羡。
“凌王客气了,”见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们的动作,端王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甚至还以一个挑衅的微笑;倒是端王妃害羞地低下了头,不忘嗔怪地在端王腰间拧了一把——忍着痛,她保持着笑容解释道,“实不相瞒,本王今日不请自来,一为致谢,二为辞行。”
“辞行?你回观澜才几日?怎的就要回去了?”致谢倒还好理解,她一说辞行,我便忍不住发问道。
“呵,我此次回观澜,本就是未经传召,私自行动,何况还有上千兵马在城外安营扎寨,这每一日损耗的粮草,可都是从我俸禄中扣的,拖不得,半天都拖不得呀!”她装作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眼中却藏着笑意。
我明白这背后另有深意,只是她不愿说,我也不好多问下去,反正大致也能猜到一些,不过就是一场不能放到明面上来的博弈罢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就算她烧得起这军需粮草,恐怕身为帝王的邝希晴也容不得她放肆。
“如此仓促,倒是没有给本王尽地主之谊的余地了。”我捏了捏手中放着玉珏的荷包,斟酌着问道,“几时动身?”
“明日一早,我便与兰儿离开。”她露齿一笑,眉宇间尽是期待之色。
我隐约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挥挥手示意厅中的侍从都退下,只留颜珂在一边作陪,而丙三丙四则识相地守在厅外。
——听她言下之意,竟不似回驻地,而是要与王妃两人……私奔?
也罢,左右与我无碍,还是关心眼前之事。
“这枚玉珏,可是端王之物?”我将荷包递给她,沉声问道。
她就着我伸过去的手翻开荷包瞄了一眼,随后勾了勾嘴角,又将荷包推了回来:“错了,错了……现在,它是你的了。”
“如果本王没有认错,这枚玉珏与那日你呈给陛下的……是一对?”见她推拒,我皱着眉头质问道。
“不错。”她点头。
“那么,它也能调动五万兵马?”我又问道。
“当然。”她再次点头。
我死死攥着那荷包,只觉得手中之物沉甸甸地。
“……为什么,要给本王?你不怕陛下知道以后,治你的罪么?”我没有说出口的是:她此举,更是连累我也陷入了危险之中——若是邝希晴误会我与她有所勾连,意图谋反可怎么办?
“冠冕堂皇地说,这是给你的韶礼贺仪,”她顿了顿,湛蓝的眸子半眯起来,眼中的锐利直透我心底,“事实上,这是你应得的。”
“此话怎讲?”教她的目光一摄,我只觉得脚底泛起一阵凉意,唯有攥着荷包的掌心火热发烫。
“啧,你是真的不在乎还是装得太好呢?”她嗤笑一声,半是讥讽,半含无奈,“就连我这个驻守边境,不受圣宠的庶女也知道,先皇属意的继承人,一直都是你啊!邝、希、晗!”
微微一笑,敛下了嘴边的叹息。
纵然她所言非虚,又能如何?
从她的声音,我能辨出深深的不甘与愤怒,是对命运,对先皇,抑或是对我的?
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唯有一件事——无论是我,还是原主邝希晗,从来都不曾对那皇座动过心。
见我面色冷淡似有退还之意,端王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桌子,手指抖抖晃晃地就要戳到我脑门上,却在颜珂冰冷的目光下收敛了,只是弹了弹衣领上不存在的灰,自嘲地笑道:“得,你对那皇位有意无意,与我也没什么干系,以后我也懒得管这些破事了,就跟兰儿两个人自在逍遥去了——这虎符你还是收着吧,说不定……能用到。”
我果然没有猜错,她的确打算与王妃双宿双栖,抛下这泼天的富贵,也远离这纷扰是非,这教我对她的羡慕又多了一重。
“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将玉珏又收回袖袋,我轻笑着送上祝福,“望君珍重。”
话已至此,她们也无意多呆,相携着就要离开。
我亲自将两人送到门口,忽的想起不久前的打算,趁着端王与颜珂告辞时,悄悄地问一边的姜兰漪:“王妃嫂嫂可知荣息城的云麾将军姜勤?”
“自然是知道的,殿下何出此问?”她惊诧地张了张口,眼中的神色更是复杂得教我以为自己触到了什么忌讳。
心虚地瞥了一眼端王,我硬着头皮胡诌道:“本王十分仰慕将军的本领,有意寻姜家的旁支后人为客卿,还请王妃嫂嫂引见。”
“这个,恐怕要教殿下失望了,”她的嘴角轻勾,眼尾也是妩媚地上扬,虽是笑着,眼中却渗出一抹哀色,“荣息姜氏,三代单传,云麾将军一门,再无旁支。”
“这……”我讪讪地看着她,抱歉的话刚到嘴边,就见端王走近,拉过王妃的手,疼惜地劝慰着,一边用眼刀将我凌迟。
“无妨,是我自己想起了心事,不怪殿下。”端王妃拉了拉端王的手,对我轻轻颔首。
目送着两人的背影上了马车,渐行渐远,我探手摸到了袖袋中的玉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端王妃姜兰漪在临上车前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教我方寸大乱,远比拿到这枚烫手山芋更惊慌。
她说:“我本单名一个焰字,乃是荣息姜氏独女。云麾将军姜勤,是我的母亲。”
她既是姜氏独女,那么……姜灼呢?
☆、第68章晚安
因着姜兰漪临走前的一句话,我心中一片混乱,只是勉强压下,可再怎么掩饰,到底是教对我一言一行都无比关注的颜珂察觉了。
当着侍从和护卫的面,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我一路回到了房间。关上门,也不急着开口,饶有兴致地抿了几口茶,这才慢悠悠地问道:“殿下何时与端王这般亲近了?你以前不是最看不上她么?还总跟我抱怨说她那双蓝汪汪的眸子看得你浑身不自在……你都不记得了?”
教她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小时候的零星片段——那时候的邝希晗的确是挺不待见有着一半柔然血统的端王,甚至还带了点莫名其妙的轻视……想到这儿,我心里也是一咯噔:她忽然提起这一茬,是想说明什么?又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
——莫不是开始怀疑我了?
“珂姨也说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本王如今倒觉得,端王乃是个真性情的人,值得相交。”无论心里如何惊疑不定,面上还是不敢有丝毫显露,我也学着颜珂的样子,端起茶盏悠悠地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回答,静等她的下文。
“殿下可别教她一番虚情假意骗着了,”颜珂见我不以为意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搁下茶盏,一脸正色地分析道,“端王其人,看着虽是一派凛然正气,胸无城府的舒朗性子,可是她一个失了宠的庶女,在宫里无依无靠,却照样活得好好的,安然无恙地长到了十几岁;被打发去封地没多久,摇身一变就成了南丰诸军心服口服的统帅,这份本事岂能容人小觑?”
“这……珂姨的意思是?”我对她将端王形容成这样老谋深算的人颇有微词,却也找不到论据反驳,只好顺着她的话请教。
就听她话锋一转,忽然以眼神示意我袖中的荷包:“方才听殿下与她提起所赠之物,可是那统帅清远守军的半块虎符?”
我点了点头,将玉珏递给她。
她接过来,很是随意地打量了一番,然后便不甚在意地放在一边,嘴角轻勾,笑得讽刺:“端王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就凭着这么一块鸡肋似的破玉,不但卸下一身麻烦,还顺手卖了殿下一个人情,可谓一箭双雕。”
“珂姨这话,倒是教本王糊涂了。”我瞥了一眼那枚通体赤红的玉珏,自己也明白这是枚烫手山芋,可是依颜珂的意思,竟是这东西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么?
“殿下可知,这血玉虎符本是一块环形圆佩,可号令驻守南丰城的十万清远军,但是此刻这玉佩成了半块玉珏,那么它的作用也仅仅是个凭证信物,做不得数了,”嗤笑一声,她又说道,“再者,南丰城据此地何止千里?远水解不了近火,即便出了什么事,这半块虎符也帮不上忙。”
她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老神在在地接着道,“她如今不过双十,风华正茂,又坐拥兵权,在军中颇有威望,这个档口却请旨迎娶王妃,挑战礼法,等于是跟清流官员抗衡,更是与天下的读书人作对,这样一来,不啻于自毁前程——事实上,她这是有意向皇帝示弱,以证她未存半点不臣之心。”
经颜珂这么一点拨,我心里豁然开朗,却又生出一星半点儿的失望——在我心中,还是宁愿相信,端王是为了与姜兰漪的感情才如此。
“那日我见到宫侍呈上了半块虎符,想来端王是以一半的兵权与皇姐做交易,换取姜兰漪的王妃之位,若是教皇姐知道这另外半块虎符落在了我的手上……”接着颜珂的话,我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担忧,也是此前被我有意无意忽略的一点:我不愿以恶意揣度端王,可是这虎符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这个无妨,”颜珂脸色稍霁,见我一脸忧心忡忡,反而安慰我道,“端王既然主动交予你,便不会将此事泄露给皇帝,倒是殿下你……可不要教她三言两语一哄,就心甘情愿地献了上去。”
原来说了这么一大通,竟然是拐弯抹角地在劝我与她拉开距离——颜珂指的“她”,自然是邝希晴。
按着以前邝希晗的性子,倒也不是不可能……关于这一点,我无从辩解,便只好讪笑着搪塞了过去。
“对了,下个月便是殿下的韶礼,殿下可做好准备了?”临出房门前,颜珂扶着门框,转过头低声问道——多情的桃花眼微微敛起,眼角眉梢不经意淌过一丝岁月的痕迹,似是欣慰,似是怅惘,又仿佛是透过我的影子在看另一个人。
“嗯。”点点头,勉强扯起一抹笑来,心中却是酸涩——我不知道她是想起了谁,可惜我再怎么模仿掩饰,终究不再是那个令她疼爱在意的孩子了。
与她在房里谈了许久,她走后又出神了好一会儿,等到我回过神来,已是华灯初上。
洗漱过后,我坐在梳妆的铜镜前,对着镜子里的人仔细地打量——五官精致,眉目温软,分明是个纯稚少女,若是硬要套上那繁复厚重的帝服,怕是不伦不类,徒惹笑话罢了。
这幅皮相虽说比不得邝希晴清隽无俦,也不比姜兰漪妩媚娇艳,却也称得上标致动人,姿容秀雅……可再标致又如何?
只能揽镜自照,孤芳自赏罢了。
忿忿地解下最后一条束发的带子,挥退了侍从,我刚准备就寝,忽然听得房门被人轻轻叩响。
我正陷入不可自拔的哀怨之中,闻声吓了一跳,口气便带了几分冲:“谁?”
“殿下。”一个熟悉的清冷女声不紧不慢地回道。
认出她的声音,我的气焰一窒,转而变为几分忐忑,几分后悔,又因为白日里的猜疑硬下了心肠,强迫自己待在床榻上,紧紧揪着身下的薄被,免得一时激动忍不住冲过去开门——至少要多晾她一会儿才好。
“有什么事么?本王、本王已经睡下了。”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打了一个呵欠,侧脸看到未曾熄灭的烛火影影绰绰地打在墙上,映出一个清瘦的轮廓——明知道她看不见我,还是赶紧躺倒在床榻上,心虚不已,屏着呼吸等她说话。
“听丙三说殿下传召……既然无事,属下告退。”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感觉她话音才落便已转身离开,我猛地坐起身,想要起身去追,却教缠在身下的被子绊得一个趔趄,差点倒栽葱摔在地上——饶是及时撑住了,不免磕着了手肘,钝痛之下不由痛呼出了声:“哎唷!”
还没等我缓过劲儿来,却听门教人一下子推开,姜灼立时闪了进来,像是一阵清风吹过,顷刻间半蹲在我身前,扶起我的手臂仔细地察看,那股小心翼翼的劲儿看得我一愣,心中的委屈却蹭蹭地水涨船高,夹杂着手肘处的痛,教我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殿、殿下?很疼么?”她像是惊住了,一向沉稳的人难得磕磕巴巴的,捧着我的手紧也不是,松也不是,既想替我包扎又怕我再哭下去,眉峰紧蹙,清妩的眼中泄出一丝无措来。
我也只是一时情绪上涌,控制不住,过了那一阵,自己便觉出不妥,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感觉她盯着我的目光,顿时臊得脸热心跳,只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好教我钻进去。
“本王没事了,你……你先回去吧。”将手肘往背后藏了藏,我偏过头不去看她。
不料她沉默地站起来,转身就走,连门都不曾替我关上。
我听到她离开的动静,霍然转头,只看到一片飘过的衣袂。
——居然、居然真的走了?
本王让你走,你就真的走了?
本王让你喜欢本王,你怎么不喜欢啊!
我越想越是生气,随手抄起一个枕头就想朝门上扔去,才刚扬起手,却见那个离开的身影去而复返,手中还托着包扎要用的工具。
见到我的动作,她只是挑了挑眉,步子不停地走到塌边,一撩衣摆,单膝半跪,将我的手轻轻拉了过来,动作温柔地上了药——那伤处并不大,只是擦破了点皮,但是教她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我心里熨帖,实在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
尴尬地将半举着的枕头放到另一边,顺手拍了拍,我有些惭愧自己误会了她,又不愿打破这一刻的温馨,只是咬着唇,默默地凝视她——这样近地看她,越看越是被她吸引:与邝希晴相似的五官,气质却截然不同。
如果邝希晴是兰,她就是莲,如果邝希晴是水,她就是冰,只要是熟悉她们的人,绝对不会将她们认错。
可是与邝希晴比起来,她对我总是爱搭不理的,不温柔也不关心,甚至可以说冷淡,即便是那时在白云谷中失控的亲吻,之后也若无其事地没有半点解释,这样的态度,足以将满腔痴心都付之一炬。
但是啊……我就是对她毫无抵抗,哪怕前一刻还被她伤的黯然失神,只要她又回以一个微笑,又对我抛出一点点的温暖,我就只能丢盔卸甲,一败涂地了。
由着她替我包好伤口,盖好被子,又拢下了帐幔,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不肯有片刻的远离——那一些半真半假的巧合、若有似无的猜疑全都因为此刻的柔情而烟消云散了。
我只记得,我爱慕着这个人,不愿她受到一点伤害,不愿她皱一下眉头,至于别个,就无需理会了。
“姜灼,你、你要走了吗?”隔着薄薄的纱幔,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却恍惚觉得她是微微笑了一下的。
“殿下放心,今夜属下就在外头守着。”她温声说道。
“哦……”知道她就守在我附近,不会离开,我有些开心,又心疼她疲惫,连忙嘱咐道,“你也不要太累了,就守一会儿吧……子时,哦不,亥时一到就去休息!知道么?”
“……嗯。”感觉她又笑了一下,清冷的声线也变得柔情脉脉。
困意袭来,我最后望了一眼床边的身影,低声说道:“姜灼,晚安。”
迷迷糊糊地,一直等不到她的回答,我也不晓得在坚持什么,就是不甘心闭眼,强撑着盯着她。
忽而听她浅浅地一声叹息,仿似一缕幽香拂过我的心神,教我安心下来,没一会儿便入了眠:“晚安,殿下。”
唇角轻扬,一夜无梦。
☆、第69章韶礼
第二日,果然传来了端王带兵离开观澜的消息。
她来时气势汹汹,皇帝亲率百官出城相迎,去时却悄无声息,仿若一道青烟不惹尘埃,竟然无人知晓,也无人相送。
我抚了抚袖袋里的玉珏,幽幽一叹。
与她离开的讯报一道送来王府的,是皇帝恩准我休朝一旬的圣旨——在那之后,便是我的韶礼了。
按照大芜的风俗,年满十八的女子都要举办韶礼;普通庶民的韶礼尚且隆重仅次于婚礼,我身负亲王爵位,韶礼之典自然是大费周章,马虎不得。
听说礼部早在半年前就开始了筹备,就连宗正寺也忙得焦头烂额——盖因我韶礼后不久,便是大婚之时。
想到这儿,心里不由惆怅起来。
“殿下,皇帝此举可不怀好意,”颜珂苦口婆心的劝诫声乍然在耳边响起,惊得我差点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将注意力收回,我转过脸,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点头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听,“她下旨停了您近十日的朝会,这是要斩断您与朝臣的联络,削弱您在政事上的影响力,抢在您韶礼完成前架空您的权力……”
“珂姨言之有理。”我也不反驳她,只是顺着她的话,同仇敌忾地拍了拍桌子,表达了一番自己对邝希晴的愤慨与失望,充分照顾到了颜珂的情绪,哄得她欣慰不已,只唠叨了半个时辰就去前院处理事务了。
微笑着目送她离开,待四下无人,我才松了口气,灌了一大杯茶水下肚,纾解郁气。
——邝希晴的用意,与我何干?
她既然防备我,便由她去吧……反正,我本就无心那个位置。
延熙历乙未年酉月初十,大吉,宜嫁娶,宜祭祀,宜祈福,无忌。
我的韶礼大典就定在这一日。
清晨第一遍鸡啼还没响起,我已经被邝希晴特意派来的宫侍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洗漱梳理过后,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上了正式的亲王礼服,然后戴上了缁布冠,连早膳都顾不上用便匆匆坐上马车去了皇宫,直奔供奉着历代先皇诸王的德庆宫。
这座宫殿在皇宫最为偏僻的一角,平时从不允许外人靠近,就连邝希晗记忆中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屈指可数。
行韶礼的第一步是由母亲带领着祭祀祖先,昭告前辈。可惜先皇早已殡天,长姐如母,本该由端王邝希昭暂代这一职,只是她身为庶女,此时又不在观澜,所以最后是邝希晴接替了这个位置。
一身玄色的帝王服冕,温润如玉却别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等我到了德庆宫门前时,邝希晴早就率领宗室和显贵们候在那儿了。
见我有些紧张,她冲我微微一笑,笑容亲近又温和,教我本还忐忑的心一下子平静了。
跟在她身后步履沉稳地走进德庆宫正殿,接过宫侍递来的玉帛和钱币,高举过头,对着供奉在殿上的牌位恭恭敬敬地行礼——膝盖磕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泛起阵阵寒意,可最教我不安的却是正对着的几列牌位。
倘若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怪力乱神之事,该怎么解释我变成了那个人人厌弃的凌王?难道过去种种都只是我的南柯一梦?
可要说确有其事,那么这堂上诸位知道我是个冒牌货,而非她们邝氏一族的后代,又会如何?祖宗显灵将我痛揍一番,驱逐出去乃至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么?
这样一想,倒是心虚不已。
呈上祭祀品的时候免不了疑心重重地扫了一眼那供台——约莫百来个牌位,由远及近,依次递减,到最近前来的位置,只剩下三个牌位,分别是元宁帝邝忻琰、承晖太女邝忻珏以及僖王世女邝忻琪。
先皇谥号元宁,元宁帝邝忻琰也就是邝希晗的母亲;而她边上那个承晖太女邝忻珏,也就是当年离奇失踪的皇太女……这两个人倒还好说,可是这个僖王世女又是谁?我竟不知。
再往后看——僖王邝云菲。
僖王、僖王……邝希晗的记忆中似乎并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可是看她摆放的位置,分明是先皇上一代,而那一排,仅有两个牌位——能够供奉在德庆宫的牌位,只有历朝历代王爵以上的宗室和嫡系继承人,辈分离得这样近,没道理不认识。
但是印象中,先皇从来不曾说起过这个僖王,甚至因为天真烂漫的邝希晗随口一问而责罚她抄了十页的经书。
僖王,是一个禁忌;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触碰的为妙。
脑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其实也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在我拉回思绪的时候,主持仪式的宗正寺卿正好念完了长长的祝词,朗声叫起。
我再次伏跪在地,行了个大礼,而后撑着酸胀的膝盖慢慢站了起来,甫一抬头,正对上邝希晴担忧的眸子以及紧握成拳收回背后的手——我不由猜想:她刚才是要扶我么?
与我四目相对时,她神色一敛,又恢复到温文尔雅的帝君之态,波澜不惊的同时又显得冷漠疏离。
祭祀完先祖,便是加冠冕的仪式,凌王府早就布置好了礼堂,宾客也都到了王府——离开皇宫以前,邝希晴亲自将我送到了宫门口,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手刚抬起,却又在距离我的鬓发几寸的地方落下,转而淡淡一笑:“晗儿长大了。”声音低低的,仿若自言自语的呢喃。
“皇姐……”迎着她复杂的目光,我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她什么都没再说,自嘲地摇了摇头,先一步转身。
叹了口气,我也往宫外走去,只是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那一身玄色服冕并未走远,而是默默地驻足原地,深深地凝视着我的背影,在见到我回头时,惊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露出一个温柔如水的笑容。
那笑容很美,我却觉得心口像是教人擂了一拳,眼眶发烫。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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