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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谢从欢走后,杨修齐虽也震惊于这前任恶人指挥的身份,但毕竟此前一向沉心书斋,少闻江湖事,自然不解裴谢二人之间缘何突然剑拔弩张,于是问道:“怎么,裴先生?”
“你入世尚浅,未听过他名字是正常,”裴知拙心有余悸地放下笔,方知掌中已是汗湿一片,“寒灰夜笛,这名号听着甚是风雅,可论说来由却令人悚然。”
“传闻恶人谷解枉然,最喜虐杀,曾有过令人‘号啕三日气不绝,骨骸森然尚能行’的记录。又常爱从活人身上生生取骨制笛,即便能侥幸不死,也是终生落下残疾。”
杨修齐面色煞白,脑中径自浮现从前在长歌门时师姐为了唬他,半夜所讲的志怪小说,颤声道:“啊,‘夜笛’竟是如此!那‘寒灰’……又是什么?”
“正心师出自长歌,卓荦观群书,当知李太白此句,”裴知拙双眸沉沉似潭,缓声诵道,“‘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这寒灰,便是尸体朽化而成的泥土。”
“解枉然在昆仑时,于冰雪天地中以寒灰席地,其上种了整整一片雪竹林。命丧他手中之人为数几何,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可怜小杨先生被吓得整个人窝进梨木圈椅里,却还兀自喃喃道:“可谢道长看起来,并不像这种人啊。”
裴知拙气得发笑:“若轻易被你看出深浅,便也不能在恶人谷活这些年了!他……”
内室却传来轻轻一声阻了他话头:“传言罢了,作不得真。”
裴知拙眉峰微蹙,但终究不好过多置喙他人之事,亦不欲再就此与李恨水争论下去,便收了后语,只侧身道:“唔,醒了。身子可还有不适?”
“师兄交代让你瞒着我时便已然醒了,”李恨水收拾齐整下榻,除去眉目间倦倦之色,倒并未有什么病痛症状,“无事,那人并未对我下狠手,否则怕也是撑不到他来救。”
“既然你已知晓,也免我费心隐瞒,”裴知拙替他斟杯热茶,招呼落座,“眼下如何打算?不妨干脆离开长安,你二人随我去万花住些日子也好。花谷向来独避风雨,纵使恶人势力再猖獗,亦要忌讳一二。上次我回去时,阿芨还谈起正心幼时在万花借读的事,甚是怀念,又听我说结识了李道长,也教择日同去见上一面。”
见李恨水颇有茫然之色,杨修齐便替他出言解释道:“李道长还未见过,芨姐是裴先生的师姐,亦是他的妻子,为人最是温柔和善,又很好客。从前家父将我托在万花谷读过两年书,也多亏芨姐和裴先生照拂。”
李恨水闻言恍然,静了半晌,却道:“抱歉,知拙,我尚无法与你同行。”
早间别后,他本不愿与谢从欢再生瓜葛,亦对他借此怀彼之举心灰意冷。但方才躺在榻上听得他言语,话里话外,竟似永诀,再想此前那番伤人剖白和今日酒楼遭遇,心内更生蹊跷,直觉此事并不全如谢从欢表现的那般,反倒像是为了将他摘出局外——若真如此,自己又怎能一走了之。
“恨水,本来你二人之事,我不该一再多言,但如今既知他身份,不管信或不信,此人终究是恶人谷出身,无论他品行如何,阵营间腌臜纠缠都是免不了的,”裴知拙如何不晓得他仍是想去找谢从欢,登时头疼不已,语重心长劝道,“你再留在长安,处境无异于虎尾春冰,今日之事恐怕往后只多不少,你当如何自保?”
李恨水苦笑道:“我知我武功平平,自顾尚且无暇,想来更帮不上师兄什么。但若就此离开,心中总归芥蒂难消。知拙,纵令身死,也是我愿。”
裴知拙默然许久,已知劝他不住,长叹一声“言尽于此”,拂袖掩门而去了。
杨修齐旁观二人情状,当下也是左右为难,忙道:“李道长莫往心里去,裴先生待人向来至真至诚,此番不快也全因忧心你安危。我......我这便再去劝劝他!”
“不必了,正心,我都明白,”李恨水叫住他,端正一揖道,“我与你二人相识虽短,情谊却笃,这些日子已多劳为我费心照顾,又怎好再因此事累及你们。便就此别过罢,也替我同知拙道别,他年有缘江湖再聚,必不忘今日谊切苔岑。”
却说谢从欢出了客栈,策马仍往纯阳方向行去,忽觉后颈熟悉微凉触感,马背上竟也悄无声息地坐了一人。
他无奈勒马,将在脖颈之间亲昵游离的小蛇捉于掌心,侧眸唤那人:“息玉。”
“枉然哥哥出来玩得也够久了,”息玉将头搁在他肩上,尾音长长,是有意嗔怪的语调,“该结束咯。”
“是该结束了,却没想到你会来,”谢从欢伸指拨弄恹恹蜷在手心的长墨,那小蛇便温顺地盘桓而上,“为看死于暗火之人的模样,你已等了四年有余,我亦应承过,死前会亲手将症状记下,传书于你。如今我已然见过祁师兄,知他无恙,夙愿了却,此遭是回师门赴死。你来,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息玉一怔,立时拽着他翻身下马,急急道:“你已见过他了?”
谢从欢倒是平静得很,略一颔首:“今日在长安偶遇,果然方才蛊毒便
', ' ')('已发作一回了。”
五毒闻言,神情却更为困惑,上下将他打量几个来回,犹疑道:“那怎会......你可还记得当初服下暗火时我对你说的?”
“自然,”谢从欢倚马沉吟道,“彼时我被奸人误导,险些命丧昆仑,恰巧你客居小遥峰,便从恶人手中将我要来试蛊。暗火是你才得的新蛊,说是有重塑经脉,肌骨再生,进益武功的奇效,却唯有一条,不可与意中人相见,相见情动,情动即死。”
“没错,我当时看你为了那个师兄,什么都不明白就敢往恶人谷来,觉得很有意思,”息玉仿佛回忆起十分快意的事,唇角不禁噙了浅笑,“本想着让你服下此蛊,闯入谷内救了心上人,再当着他面死去,想来是很有趣的一场戏,也正好教我看看这蛊发作之状。却不想他根本未曾到过恶人谷,倒是你被那指挥看中,留在了谷里。”
“无论你所图为何,到底救我一命,”谢从欢将长墨递还给他,小蛇蹭过他指腹,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主人的手中,“故而我承你这份情,约定四年后出谷来寻祁师兄,好让这蛊发作,你便也可有定论了。”
“这正是我不解的,”息玉摇头道,“蛊性极烈,按说从发作到毙命至多半个时辰,哪能容得你见过他这许久,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同我说话。现下情况,我有两个猜想,且说与你听,这一嘛,是经年累月,蛊性或许淡化许多。”
“二便是时过境迁,故人虽见,情意不再,”他见谢从欢难得茫然的神色,意味深长笑道,“枉然哥哥,情之一字,你不妨再多问问自己的心。这人心呢,本就是天下第一难琢磨的玩意儿,你说是不是?”
“得手了,少爷。”
叶早鸿独坐高楼危阑,悬空足下便是雾蒙的无数枫红,连成地狱火海般,致命灿烂炳焕。
他似是陷入渺远回忆,背影仍依稀辨得些许旧年岁里清贵公子的怅然,直到下属再唤几声,才恍惚回神,轻跃落回阁楼之中,吩咐道:“把人带上来。”
很快祁清川便被缚着双手押到他近前,叶早鸿扯去那段蒙在他眸上的黑布,自顾自笑出了声:“不错,是祁道长——经年不见,仙姿如旧啊。”
祁清川倒无半点为阶下囚的慌张狼狈,面上仍是逸然清绝的笑:“奇也怪哉,怎么今日遇见的人,仿佛都与我甚是相熟,而反观贫道,却皆无所知呢。”
“祁仙长若是认得我,岂非自污双目?”叶早鸿挥退了手下,拾起旁侧与人一同送来的祁清川的剑,倏然抽出,便是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啸,“你们这些正人君子,仙家门徒,自然万万不会同我这般的恶人凶客,卑鄙鼠辈相交。但不才却着实想请教仙长,何人才配得你青眼?”
“不过别误会,在下与你师弟不同,并无龙阳之好,这点你大可放心,”他摇了摇头,将那剑随手掷在地上,像是甩去了什么脏污之物,“此话,本该鲤珠来问。但她如今死了,便只好我替她问。”
说话之间,他忽起一脚踹在祁清川肩上,看他歪倒在地的一瞬愣怔神情,那笑几乎变得咬牙切齿:“解枉然以为我最恨他——当然,我确实恨,恨他看不起我,恨他道貌岸然,恨他一来便抢了本该给我的指挥之位。”
“但你知道吗,祁仙长,我最恨的还是你。若不是你,我怎会与恶人谷那些阴沟里的臭老鼠们镇日相处?!卑躬屈膝,百般讨好……笑话,我本也当是堂堂正正的藏剑弟子!”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祁清川被封住内息,无法运功抵挡,肩胛顿时脱臼,他闷哼一声,却咬着舌尖生生忍住,犹自抬头笑道:“愿闻其详?”
叶早鸿看着他半晌,忽又收起了那副怒火中烧的癫狂模样,退后几步,轻飘飘道:“真是让仙长见笑,方才失态了。既你问了,也好,许久无人听我旧事,唯恐忘却,甚是寂寞,不妨说与你听。”
“鲤珠是七秀坊孤女,而我家世煊赫,从小对她多有照拂,青梅竹马,不过如此。但家中自然不能允我娶一名江湖女子过门,那时我便想,只待及冠后拜入藏剑学艺,出师后再与她结为情缘,相伴江湖,纵然抛去这家世又何妨?却未料她对你一见倾心……也罢,我虽不甘,终究也只愿她觅得良人,平安一生。”
“可你又是如何对她的呢?”
“她那样的烈性女子,从纯阳回来后便服了毒。我百般求医无门,要眼睁睁见她死去,切肤之痛,如何能忍。闻昆仑有雪莲奇药,可解百毒,为她一线生机,我当然执意前往。父亲同我说,若我离开,便与家中再无半点关系。我告诉他,我只要鲤珠活下来。”
“后来到了昆仑,被恶人所擒,他们见我衣着富贵,又身无武功,对我极尽折辱。我都忍下,日日同自己说,无妨的,只要活着,只要我活着,逃出去,找到药,鲤珠就还有希望。”
“自然,结局如你所见,我没能逃出去,鲤珠也断了活路,我从此可见的一辈子,都葬送在昆仑。这也怪我年少天真,哪有人能从地狱原模原样地回到人间呢。你师弟也不例外,在恶人谷做‘解枉然’的这四年,他手上的杀孽,自己可
', ' ')('还数得清?夜夜梦回时分,究竟记得自己是那个鹤瘦松青的端方道子,还是杀人剔骨的丑类恶物?”
祁清川每听他一句话,神色便黯然一分,直至此处,终于双目赤红,惨然断喝道:“住口!”
叶早鸿却不理他,悠悠然在房内踱起步来:“我最初是不恨他的,反而,我很可怜他,叹他冥顽痴心,与鲤珠、与我又何其相似。你大约很难猜到,他被抓到昆仑据点时的样子。他反抗得凶,不像我会婉转奉承,恶人便将他折腾得经脉寸断,武功尽废,若不是还剩口气,简直和一团烂肉也无甚区别了。”
“对了,仙长一定很好奇他为何要去恶人谷吧?在下替你解惑。是有人告诉他,你被抓进了这儿,他听闻后连真假都来不及分辨,莽莽撞撞便闯了进来。”
“我那时还不知道他是为了你呢!若是知道,我必然更要为他落两滴泪。为你这样的无情无义之辈以命相搏,何苦来哉?”
方才肩骨尽碎,祁清川都不肯示弱半分,此时却在这咄咄言语里垂下首来,神色凄惶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明明教过他,我明明教过他……”
“教过他什么?教他同你一样断情绝爱,得证大道么?不行的,祁仙长,世间少有人能如你资质天成呢,”叶早鸿阴阳怪气道,“不过你如今总该满意了,他被喂下那蛊,再不能动情,你见了他,想必会更加欢喜。我也难得做一次好人,愿意成全你们。”
祁清川哪还能听见旁的话来,唯余满心愧悔之意,直压得他脊骨将折,伏在地上喃喃自问:“原是…我错了么……”
叶早鸿言罢,似乎也没了兴致,唤来下属,只道:“带下去看好,别教轻易死了。”
属下应喏,他转身,依旧是独自凭栏,手中一串浮翠流丹的玉珠手钏,昭然昔年的春台盛景。
“凭一心仇恨苟且偷生到今日,惯了鸮心鹂舌,血池肉林,倒真快要忘却,”他摩挲着那痴心女子的旧物,褪去所有假面,露出温文的笑容来,“鲤珠,当年初见你时,我尚是能诵得《千字文》的绮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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