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从欢其实自四年前便已鲜少有梦了,抑或那腥风醎雨的日子于他而言本就是一场不得醒转的大梦。昆仑森森如刮骨的雪风声中,闭眼或睁眼,能看到的唯有惨惨血光。
明明都是冰雪化境,他却从未将那里梦做纯阳。
可不知为何,在这个人生所剩屈指可数的夜晚里,他宿在长安,竟然梦见苍苍的雪竹林。
是昆仑那处吗?还是观日峰下再回不去的一片?
他的脚步几乎放轻到踏雪无痕,隐隐约约听见两个稚嫩的童声。
“师弟,今日的早课,你又走神了。”
“我在……看鹤。”
“莫不是没睡醒,说梦话呢?我怎么不曾看见有鹤。窗外么?还是崖边?”
谢从欢听见自己说:“不是鹤,是师兄衣襟上的鹤纹。”
他步履仓皇地朝声音奔去,好像很近,但穿过暮色里交错的竹影,他像一只在层层叠叠的漂亮雪光中迷失方向的鹿,始终不得终点。
忽然他脚步顿住了,在竹林的边缘,看见一个怯怯的身影,也穿着纯阳的道袍,眉眼干净又腼腆。
在看什么呢?竟那样专注,连雪积满肩头都不肯拂。
谢从欢于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幼时的自己。
他正在神情认真地舞剑,誓要割破天光与飞雪,收势一招,竹林风动间,转头却望见藏于暗影深处的孩子,皱了皱眉,举步走来。
“你是谁?”他问。
那孩子只是慌张,折身想跑,没几步便哎呀一声栽进雪里。
小谢从欢把他从雪地里拔起来,一板一眼道:“是不是新入门的小师弟,迷路到此?我领你回太极广场去。我师兄方才睡下,你不要惊扰了他。”
那孩子匆忙点头,很内敛地笑,眉目间已可窥得日后的湛然绝艳,仿佛自长安来的一阵春风,荡荡吹过山门前无波的洗心池。
他说,谢谢师兄,我叫恨水——“怨草岂有边,恨水岂有涯”的恨水。
那时谢从欢答道,知晓了,很好记的名字。
而如今他站在数十载年月之外,目送那两个孩子的背影与坠兔收光的梦境一同淡去,忽地拾回了记忆中曾遗失的吉光片羽。
再睁开眼,仍是不见五指的黑。他心觉夤夜格外漫长,却听息玉唱着支轻快的歌在房内走动,便道:“什么时辰了,这样漆黑。起身为何不掌灯?”
息玉似乎有片刻愣怔,过一会儿,脚步声才缓缓近了,到他跟前确认过后,方轻叹口气道:“这会......已是辰时。你不能视物,应是蛊毒发作之症。方才又想你师兄了?”
谢从欢迟疑稍许,无端想起梦里的另一个身影,抿了抿唇,终究没有给出笃定的回答,只道:“或许罢。”
“这倒是难办了,”息玉沉吟道,“我方才收到一样东西,本想给你看看,但如今你这情状,怕是也看不出什么来。”
“无妨。”谢从欢伸出手来,息玉便将那物事交在他掌中。
原是一把长剑,他以指尖略抚过去,剑身纤薄如水,一对飞鹤翅羽相交缀在剑柄,端得精巧无双,但触及剑鞘处几不可查的凹陷时,谢从欢却倏然站起了身,向息玉道:“这剑是何人送来,同你说了什么话?”
息玉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意隐瞒,便道:“那人穿着是恶人谷的服饰,我看挺像是叶早鸿的手下。倒是没说别的什么,只让我把剑给你,再转告你今日平午城郊长亭见面......说起来,我入城时同他见过一面。他此前传信予我,似乎是想托我去寻什么人,但见面时却又只字不提,怪得很。如今他找你做些什么,这剑又是谁的?”
谢从欢冷笑道:“他已经得逞,当然不提。这剑的主人想来也正是他要你找的人,便是我师兄,以此挟我见面,不知又有何手段招待。”
息玉奇道:“你又看不见,怎知是你师兄的剑。”
“幼时我误入华山深渊,险些被墨狼扑杀时,是师兄赶来以剑鞘替我挡了那一爪,故而留下这个凹痕,”他提及祁清川时语气总要缓和几分,“后来一直想为他将剑鞘修复,总寻不到合适的材料,师兄又说权作纪念,我便也作罢了。”
息玉闻言,再琢磨当日酒楼交谈,心下了然是被叶早鸿套了话去,气极反笑道:“不错,不错,竟是我小觑了姓叶的!那我倒是明白他抓你师兄是要做什么了,必然是同我一样,以为你见过祁道长后蛊毒会立时发作身亡,自己打不过你,想借刀杀人罢了。真是好算计呢,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你们已然见过了。”
“只是我双目已眇,不知对上有几分胜算,”谢从欢将那剑挎在腰间,蹙眉叹道,“恐怕仍是要烦你援手一回了。你轻功最好,待我与他交手时,伺机救出祁师兄,带他离开长安,最好是回去师门。叶早鸿无非是想杀我,应该也无暇阻拦你们。”
息玉道:“这是小事,他能找到祁道长也怪我一时嘴快。但我们走后,你要怎么办?”
“来去是寿数将尽之人,有何顾虑,”谢
', ' ')('从欢言及此处,却顿了一顿,又道,“到底只是最对不住他。”
息玉自然以为这个“他”是指祁清川,轻嗤道:“你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依我看,倒是他对不起你的比较多。那封让你误闯恶人谷的信明明是......”
“好了,”谢从欢却打断了他,“此事休要再提,尤其莫对师兄提。”
息玉撇了撇嘴,想着他看不见,又做了个鬼脸,恨恨道:“你就护着你的宝贝师兄吧!”
且说这边。
李恨水策马于冗长的青石板街,幕篱垂落,堪堪遮去脸容,宽大袍袖在身后飞卷,盛满浸透花香的熏风。这香气总教他恍惚思及那日满怀花木,意气风发,行过春阳灿灿的长安城。而今朝,天边空余愁云低垂,沉沉压着忧心。
昨日在城内遍寻谢从欢不得,眨眼却到了宵禁时分,他只好多宿一夜,此时正要动身前往纯阳。城楼已触目可及,忽有马车穿街而过,前室斜坐一人,不是那在酒楼与他交手的藏剑又是哪个?
他不动声色地掀开幕篱薄纱一角,眼见那马车向城外绝尘而去,再看车辙深深,似乎车上坐的并不只有藏剑,不免思量:此人行事诡谲,又与师兄结有宿怨,跟着他或许能有意外收获。便远远缀在马车后头,一路向城郊而去,那车驶出城外不远,停在送别长亭前,他恐被发觉,不敢再近,便也系了马,潜进枫林之中,暗中窥探着藏剑举动。
只见他从马车中拽下一人,云冠散乱,青丝垂落,遮去大半面容,但看衣着与身形,正与那位祁师兄一般无二。李恨水悚然一惊,登时十分担忧师兄业已遭了毒手,又强压焦躁等了片刻,不见藏剑再从马车上带下什么人来,心才稍放了些。
再去打量祁清川,却像失了神智,任藏剑对他推搡呵斥,并不反抗,连抬头也不曾有,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长亭阶前,哪还有当日初见时的言谈自若。李恨水虽然不喜这位师兄,但亦绝不能坐视同门受人欺凌,正盘算如何将祁清川从这恶人手上救出,远处却隐约传来笃笃马蹄,他举目望去,由远及近从城门方向奔来一骑。道子乌发高束,面色冷峻,只在眼上缚有黑布,向长亭方向疾驰而来,正是谢从欢。
李恨水见他无事,神思大定,但望着那片遮住双目的黑布,又难免起了忧心。分别不过半日光景,怎么会突然失明?他想起客栈中谢从欢所说的话,一时思绪纷乱,正要不管不顾冲出枫林问个明白,却忽然被人抓住了肩膀。
他下意识催动内力御剑出鞘向身后人袭去,却嗅到一阵幽香,再运不起半点内功心法,只听那人悄声道:“喂,我看你打扮也是纯阳弟子,不管你有什么恩怨,同门一场,就先别去添乱了,老实跟我在这待会儿。”
李恨水急道:“我不是去添乱,那是我师兄,我正是要去帮他!”
息玉“啊”了一声,诧异道:“哟,情敌啊?你也喜欢那个姓祁的?”
李恨水转身拍开他的手,涨红脸道:“胡说些什么?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乐于助人的苗疆少年啊,看不出来吗?”息玉看清他的面容,顿时了然,便对他眨眨眼,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说的师兄是枉然哥哥,那更好了,现在我们就是同盟啦。我把毒给你解了,别乱跑,一会听我安排行事。”
李恨水一头雾水地被他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方才溃散的内力果然又回来了,他捂着额头怒道:“你这人可真是莫名其妙,什么安排,我为何又跟你是同盟!”
息玉揽过他肩膀,笑得狐狸似的:“虽然你跟姓祁的长得挺像,但你比他合我眼缘多了。我说,小道长,沉下气来等着便是,要是闲着无聊,不如说说你和枉然哥哥怎么认识的?”
这边叶早鸿再无半分从前卑躬屈膝的模样,好整以暇地倚坐在亭中石凳之上,脚边便是被绑住手足的祁清川。见谢从欢眼束黑布,他先是一愣,旋即大笑道:“糟了,可真不巧,怎么解道长竟成了瞎子?这要如何见你的心上人呢?”
谢从欢并不理他,耳中听得二人呼吸辨出大致方位,沉声唤道:“师兄。”
祁清川闻声一震,终于肯抬起头来,却在望见谢从欢时哽咽出声:“对不起......师弟,那封信,我真的不曾想过会送到你手上,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谢从欢面色微凛,长剑铮然出鞘,直指向叶早鸿:“你同他说了什么?”
藏剑饶有兴味地在他与祁清川之间打量几个来回,不紧不慢道:“说什么了?不过是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他罢了。那封祁道长亲手写就的信,害你在昆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四年,你居然不恨?我真是稀奇得很啊。”
“我所做的自然皆是我心甘情愿,”谢从欢冷然道,“你今日逼我来此,不过是为了报我夺你指挥之位的仇,要诱我体内蛊毒发作。但息玉昨日已经替我解蛊,因而如今目不能视,你若还想报仇,我们便堂堂正正较量一场。”
叶早鸿觑他面色,确无蛊毒发作迹象,心中略一权衡,便笑道:“解道长是爽快人,可在下武艺着实平平,即便你看
', ' ')('不见,较量起来,我也没有十分胜算。咱们共事日久,你也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真真胆小啊,没有确切把握的事,是万不敢做的。”
谢从欢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必牵涉旁人。你放了他,之后要如何解决,我悉听尊便。”
“话是在理,但可惜,我与祁道长的恩怨尚未了结,他也是不能走的,”叶早鸿故作苦恼地支颐叹息,“我倒是有个一举两得的法子,不知解道长愿不愿试试?”
谢从欢不欲与他废话,只道:“你说。”
“解道长在恶人谷待了四年,恶人有什么手段想必也是清楚得很,”叶早鸿从怀中取出一枚小盒,笑道,“我手中的便是炙血蛊,服下后能让人神志尽失,成为只知杀戮的疯子。”
“在下一直十分好奇,若是情深意重的两人,其中一方饮下此蛊,是否还能认出昔日的情人呢?从前亦在许多人身上试验过,但结果都让我失望得很啊。今日见解道长与祁道长两情甚笃,故而,想请你们一试,替我解惑,如何?”
谢从欢毫不犹豫道:“可以,我来饮便是。”
“不不不,”叶早鸿笑意更盛,“解道长,我当然是信得过你的。所以这蛊,须让祁道长服下,才好教我知道……”
“他到底有没有心肝。"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