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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燃着一柱静神香,端坐书桌前的小先生落笔却仍是错漏连连。

杨修齐愁眉苦脸地在纸上又新添一处涂抹,偷眼望了望案前那个徘徊来去的身影,支颐叹道:"裴先生,你且安心坐会儿吧。"

裴知拙这两日在长安城里转遍,不曾寻到李恨水和那可恶剑纯的踪迹,心头一团怒气无处可出,好容易被杨修齐劝回了客栈,也是半刻坐不下来,焦躁道:"实不是我要多管闲事,正心(杨修齐字)你也瞧见了他那日言行,难道觉得那剑宗是什么好德性之人不成?李道长跟这种人厮混一处,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知他关心则乱,杨修齐也无计可施,正欲再劝上几句,却听得门外有人道:"放心也好,不放心也罢,话倒不错,我确非什么好德性之人。"

杨修齐尚且未听得分明,裴知拙已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开了门,见了谢从欢,张口正待一通好骂,眼神却瞟见了他怀里昏迷不醒的李恨水,登时又惊又怒,只觉自己这辈子的涵养都被此人坏了个干净,斥问道:"你这无赖,你将他怎么了?!"

谢从欢不答他,只问:"会不会离经易道?"

裴知拙虽满腹不忿,也晓得此时救人要紧,一面招呼杨修齐将人搀进屋内,还不忘给谢从欢施了个白眼,讥讽道:"我不会,难道你会?"

见对方只是垂着眼并不与他呛声,他也懒得再纠缠,抽身进去替李恨水看伤了。

谢从欢却并未跟进屋,只是往内间深望一眼,转身猝然呛咳出一团污血,落在燕云道袍深色的前襟上,很快便隐匿去了。他浑不在意地以指腹拭净了唇畔余渍,竟是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与谢从欢城外别后,祁清川独自行在枫华谷小道之上,神情分外阴沉,再无此前的温煦清雅。

迎面有一骑从枫林深处奔来,将到他近前时忽然缓下了速度,但闻那人稍嫌讶异地轻咦一声,转而恍然大悟般笑言道:"竟是如此!怪不得他们都讲,中原人最是有趣儿,果然所言不虚。"

他行止怪异,不免惹得祁清川侧目打量——原是个着异族服饰的少年郎,披发跣足,背负骨笛,周身银饰玲琅,左额角绘有只欲飞的长尾蝶,愈衬出眉眼间妖异妩丽的美,因着这气度,若是不作言语,乍然看去竟难辨雌雄,兼之胯下坐骑亦非寻常马驹,而是只斑斓的牡鹿,更教此人视之如山间精怪。

祁清川摸不定他来头,旋即习惯性地露出礼节的笑意,向他揖道:"这位小兄弟,若贫道不曾记错,你我素不相识,此言又是何意?"

那少年有一下没一下地匝绕着指尖"细绳",须定睛看去,方知是条通体漆黑的小蛇,听他此问,兴味盎然道:"你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祁道长,我向来是拿人钱财替人做事的,你们中原人弯弯绕绕太多,我分辨不出是非黑白,也懒得分辨。因此许多事情你日后知晓了,也是冤有头债有主,算不着我头上,咱们先说好如何?"

祁清川闻言,眼中淬了冷冽之意,面上却是一派合宜的笑,假意应道:"自然。只是不知小兄弟替人做了些什么事呢,现在能否教贫道知晓一二?"

“有些事尚不能说,但有一件却可说与你听。”少年扬起一个几乎堪称天真的笑颜,但听罢他接下来的话,祁清川身后长剑立时铿然出鞘半寸,雪光乍现间仍兀自嗡嗡振鸣不止,可知其主人此时怒意极盛。

"四年前,我在你师弟的身上种了一样东西,料想此时应快破土而出了,"少年一摊手,轻快笑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嘛,这可是他自愿为你种的。"

他话音未落,眼前泠泠寒光掠过,那长剑已横在喉间,气宗以气驭剑的功力可见一斑。少年却不慌不忙嬉笑道:“你好不守信用呀,才答应的事,这便要杀了我么。可是祁道长可还要想清楚,若没了我,谁去替你的好师弟解蛊呢?”

祁清川也跟着笑,微微侧头叹息,那剑却分毫未退:“哦?这是在威胁贫道吗,可知你不说解蛊之法,贫道亦自然有许多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少年见势不妙,举手作投降状,吐舌无辜道:“噫,好恐怖的中原人,干什么打打杀杀的,我告诉你便是啦!你去江南扬州找一位叫秦子虚的大夫,找他要一味蜃楼草,这是解蛊必须的药引,我便在长安等你如何?”

祁清川却不为所动:“焉知你不会跑?”

“可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呀,”少年状似苦恼地一扶额,笑意却狡黠,“况且,你如今除了信我,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号过脉象,确只有气海亏空力竭之症,裴知拙这才定了心,寒着脸出门将药箱重重一放,横眉冷对道:“幸而他无甚大事,否则我是和你没完的。”

谢从欢仍倚在门边,小杨先生心软,偷偷给他挪了椅子过去,却也没有坐,闻言只“嗯”了一声算作知晓,顿了顿,方道:“我要走了。”

“难道还要我们送你一程不成,”裴知拙没好气道,“要走快走,别污了我清净。”

谢从欢受他挤兑,也不辩解,从怀袖中取出张画像遥遥扔给了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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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拙,正是他方才趁着万花诊脉的闲暇,草草勾勒出来的。

万花展臂接下,开卷略扫了眼,绘的仿佛是个藏剑弟子,却不似平日里接触过的那些藏剑一般端方谦和,约莫是相由心生,此人总透着股说不出的狠辣气势,故而他犹疑片刻,方启唇不愉道:“何意?”

"此人是恶人谷昆仑据点新任指挥叶早鸿,与我素有龃龉。今日恨水正是被他所伤,究其缘由,却是在我,"谢从欢冷冷道,"你虽见他着藏剑弟子服,武功门路也是藏剑武学,但只是偷师。曾有一名藏剑弟子被掳至恶人谷,他假意礼待,奉为上宾,哄得那人将毕生武学传授予他,学成后便弑师夺剑,自誉为藏剑中人,在恶人谷这些年,他凭着偷来的身份和卑躬屈膝讨好人的手段,如今终于坐到指挥的位置。此时在长安露面,想是为了夺回枫华谷据点一事。"

裴知拙心生厌恶地合上画像扔在一旁,冷淡道:"同我说做甚么,我等皆非阵营中人,对这些并不关心。"

"不关心不代表他不会找上你们,"谢从欢正色望向他,"我方才说了,他之所以伤了恨水,是因为我。此次教我碰见救下了他,下次却难说,来日叶早鸿若见到他,必然会再下毒手。因此我让你防范此人,不可被他为接近你们而故意伪装的表象所骗。"

裴知拙却冷笑一声,反问道:"怎么,之前如胶似漆的,眼下遇到了麻烦便想独自抽身?我护着李道长自然不用你多言,敢问谢道长你又有什么要紧事要走,不能护在他左右?"

谢从欢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收,又极快地松去了,亦不解释,只道:"是我薄他。待他醒来,只说是你带他回来,莫要提我。"

杨修齐听得愣神,此时才怯怯插了句话:"那,谢道长......你为何会与此人有这些纠缠?又为何对恶人谷之事如此了如指掌?"

谢从欢无心瞒他,便垂眼道:"因为在叶早鸿之前,昆仑据点的指挥是我。"

谁知裴知拙闻言面色骤然一变,说话间手已抚在腰际墨笔之上:"你在恶人谷时,名字是什么?"

"你确实机敏,但是说破这个,于你我都没什么好处,"谢从欢轻叹一声,颇为无奈似的,"我那时叫解枉然。"

"寒灰夜笛,解枉然。"

长安最大的酒庄名为悦来酒家,往日里门庭若市,今日却冷落许多,原是有位出手阔绰的酒客包圆了场。

叶早鸿哼着小曲儿,悠悠然上了二楼,雅间里已经坐着位苗疆少年,正是与祁清川在枫华谷前一面之缘的那位,此时正哄着指尖的小蛇游上桌面自去寻食。叶早鸿是极为厌恶此类动物的,自然也厌恶饲养这些玩意的怪人,但从没教谁发觉过,他面带欣悦笑意,俯身凑近那条小蛇,话却是说给少年听的:"几年不见,长墨出落得愈发教人怜爱了,还是息玉你照料有术。"

名唤息玉的少年撇了撇嘴,似是不乐意搭理他,那小蛇也嘶嘶吐信,支起身来,颇有警告之意。叶早鸿不动声色地退了一小步,继而转开话题,笑道:"我正说差人去五毒找你,却不想你自己来了长安,这可不是有缘么。"

"谁和你有缘了,"息玉晃了晃踝上的银铃,气呼呼道,"你少给自己贴金,我是来找枉然哥哥的,那个叫祁什么的从蓬莱洲回来了,也不知他俩见没见上面。呀!万一见上了,他真的会死呢,多无趣。"

"你昔年给他服下暗火,便当知有今日,"叶早鸿故作讶然道,"不会如今竟后悔了吧?"

息玉不屑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我们苗疆人下蛊何时后悔过!唉,可枉然哥哥的确是我见过最最有趣的人了,说要他死,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叶早鸿额角轻跳,实在是不能理解那个疯子道士和有趣这二字有何联系,却也不敢驳了息玉的话,心念一转,便道:"难说,我看这祁道长未必就会回来,蓬莱仙境还留不住人么?"

"可他就是回来了呀,"息玉重重叹了口气,又抚着胸口道,"幸好幸好,我已把他打发走了,又来得及时,现下只要找到枉然哥哥,让他跟我回恶人谷就万事无忧了!"

眼见即将套出话来,叶早鸿心里喜不自胜,但多年的养气功夫早教他练就了不形于色的本事,惊异道:"你见到了祁道长?我今日也在长安遇见解道长,不知他们相隔多远,可别真在此撞见了。"

息玉劈头便骂他:"你真是笨蛋,我都说了我把他打发走啦!进城时在枫华谷撞见了,我见他长相与从前枉然哥哥身边那些人十分神似,便知他身份。看样子是要往师门去,我担心枉然哥哥此次出谷也是想回师门,便哄他向扬州方向走了。"

叶早鸿既然探到消息,已是心满意足,笑盈盈一拍脑门道:"你看我,确实脑子不怎么顶用。"

再低下头时,他捧着酒盅却是暗自发笑,心道:却不知是谁做了杀人刀,还一无所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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