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写给年轻人看的,出现了谬误并不奇怪,往狠里说,最多是别有用心罢了。人们恐怕只知道一九五八年放过“卫星”、刮过“浮夸风”,却很少知道这一年还刹过“浮夸风”。这一年的秋天,退居二线的毛主席挺身而出,向愈演愈烈的“浮夸风”进行了宣战,于是乎,荒怪不经的“浮夸风”出现了急刹车。在这种背景下,谢书记将四个公社干部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这些公社干部中有周忠贵和田震,他们的侨乡区已经改为人民公社,一个是书记一个是社长;另外两个人是南流公社党委书记谭永吉和社长郎益民。谢书记叫他们来,是要布置一项特殊任务。
谢书记将屁股靠在桌子角上,右手托着左手,左手摸着络腮胡,对坐在眼前的四个公社干部说:“这两年,我们的头脑不光发热,还有点发昏,起着劲儿吹牛,弄得数字都失真了,搞不清地里到底打多少粮食,这还怎么指导农业生产啊?为了摸清当今的粮食生产能力,县委决定抓两个粮食示范点,通过规范生产,科学管理,摸出经验,尽快把全县的农业引向正道!”
坐在谢书记身边的张部长也接话对公社干部说:“建立粮食生产示范点,除了谢书记所强调的,还有一层意思,这就是你们两个公社环境、条件都差不多,可以开展一次社会主义大竞赛,给全县做个榜样。”
谢书记点点头,对张部长的话表示赞赏。他巡视着眼前的公社干部,又说道:“好,谈谈你们的看法吧。”
周忠贵推让南流公社党委书记谭永吉,爱开玩笑的谭永吉却对他说:“别的呀,宽腮大脸的,你先说嘛。”
周忠贵的眼睛客气地从田震身上溜了一趟,然后抬头说道:“谢书记、张部长,我们过去吹牛确实有点过头了,粮食亩产几千斤、上万斤,胡说八道嘛!咱都是种地农民出身,凭着现有的条件,亩产能达到三百斤就不错了。”
田震扭着嘴巴,讥讽道:“高烧退了,领导的意图就是一副良药啊!”
谭永吉也用眼角勾着周忠贵说:“老周啊,你当初病的可不轻,这好的也很快啊。忘了,三个月前你还发誓要亩产三千斤呢。”
周忠贵却辩解道:“总不能世人皆醉我独醒吧?老谭,当初你如果不报二千八百斤的亩产,我也就不会吹出个三千斤来了。反正吹牛又不用纳税!”
他又斜睨着田震说:“你老弟也不是善茬,五年实现农业机械化是谁说的呀,现今,公社农机站就那么几套破家伙,离机械化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田震反驳道:“那是你太抠,舍不得农机投入。”
眼看他俩又要犟起来,谢书记挥手阻止道:“好了,当时谁不吹啊,我吹的还少吗?不提那些事了!”
总想出风头的田震微微歪了歪脑袋,瞅着谢书记说:“谢书记,既然想抓示范点,县里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吧?”
张部长接话道:“田震同志,你的问题县委已经考虑到了,专门拿出十吨氮肥,扶持你们两个公社。”
田震又眨着眼对张部长说:“怎么分?总不能二一添作五吧?我们公社五万亩耕地啊。”
邻座的谭永吉把头仰在椅子上,伸手拍着田震,说:“老弟,你是光想着一个五万,而忘记了另一个五万啊,我们的人口跟你们差不了多少。”
田震还想争辩,周忠贵却大气地对田震说:“老田,都是兄弟单位,就别那么计较了。”
谢书记不带恶意地瞪了田震一眼:“你这个小田,就会打小算盘!”
谭永吉却咂咂嘴巴,揽着田震的肩膀说道:“老弟,让给你们千儿八百斤的氮肥也没关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
“老弟,你上次给我们设计的是灌溉网,泄洪排涝我们还差一块,你把泄洪网给设计好了,县里分的氮肥我只要三吨,其余的统统给你们!”
谢书记对周忠贵说:“老周,你得好好谢谢老谭啊。”他又转向田震:“往后少打小算盘!”
周忠贵瞟着谭永吉说:“老谭,我找人写篇稿子,在广播站给你吆喝吆喝。”
“对,应当发挥广播的作用!”张部长对周忠贵的做法给予了肯定。转而,他又嘱咐周忠贵:“老周,下一步你们公社广播网的建设也要抓紧啊。”
“好的。”周忠贵朝张部长点头说道。“我们一定按照你的要求,村村通广播,户户喇叭响。”
胶东的暮秋,是个诡异的时节,尤其在这半拉子下午,薄云蔽日,见不到太阳,却能感觉到阳光,听不到风声,却能感觉到凉爽。缓缓流淌的青云河看似风平浪静,却也不时打个旋儿,以示它的深奥和惊险。周忠贵和田震推车行走在沿河的堤坝上,交换着各自的想法。从谢书记办公室出来,田震骑车要走,周忠贵对他说:“咱们走走吧。”
走走就走走,田震知道他要跟自己交换意见,搞粮食示范点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啊。
路上,周忠贵问田震对提高粮食产量有什么想法,一向嘴快的田震回答道:“你是书记、班长,还是你先说吧,不然我说了,让你一句话就给否了。”
“我可没那么独裁,”周忠贵辩解道,“至少在生产上,我还是很尊重你的意见的。”
“啊呀,你说得可真好听,我的大班长!”田震流露出了不满。
“不是吗?”
田震又反问道:“是吗?”
接着,他举例进行了说明:“我说买台大拖拉机,深耕细作,还不是让你给否了吗。”
周忠贵扭头冲他笑着说:“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党委会上没有通过啊。”
“算了吧,你就别用挡箭牌啦,”单独交流,田震是不给他留面子的,“党委会还不是看你的脸色。”
他又对周忠贵说:“现在,粮食增产的条件基本具备了,你看,种子,有秦国良的耐旱新品种,肥料,农家肥、化肥都有了,水吧,今年也算风调雨顺,只要加上拖拉机的深耕细作,增产是很有把握的。”
“你有你的道理,可公社有公社的情况。”周忠贵对他说。“一台履带拖拉机连同耕翻犁耙,七八万元,而我们公社账目上仅仅还有十万元,买了拖拉机,别的就不用干了。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我也当过家啊,但是权力让你收去了。”田震愤愤不平地说。“僧多粥少,你的确为难,可是,咱们是人民公社,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啊!”
“工业以钢为纲,农业以粮为纲,这是伟大的指导方针,我们应当坚决贯彻落实。但上头千条线,下头一根针啊,我们这个针眼太小了,都要照顾到,很难哪!你比如说,兴办农村广播吧,是县里部署的一项主要任务,我们不落实能行吗?而这项工作的投入,至少需要五六万元,钱从哪里来?只能从我们可怜的经费里出。”
“发展广播是很重要,但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吧?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我们应当集中人力物力 ,先解决群众的温饱问题啊。”田震干脆停下脚步,扶着车子说。“老周,想想我们的农民都吃什么?糠菜团子、黑窝窝头,除了逢年过节,连个白面馒头都见不到啊!群众生活这个样,原因固然很多,但跟粮食产量也有直接关系!我们共产党掌权快十年了,再这样下去,你心里好受吗!”
周忠贵也收起了脚步,对他说:“发展粮食生产,改善群众生活,需要硬手段,但也离不开宣传鼓动,我们打天下靠什么,一是枪杆子,再就是笔杆子,不能顾此失彼啊。再说了,兴办广播事业,这是张部长亲自抓的,他的作风你不是不知道吧,看起来不温不火,谁要是拿他的话不当话,他准会收拾你!”
自然,田震对看似温文尔雅但内心十分强大的张部长也是有所了解的,听周忠贵说出了苦话,田震觉得再争辩下去意义不大了,便蹙着眉毛说道:“上车走吧,我发现我尽说了些废话。”
而周忠贵并不急于赶路,依然原地不动说:“老田,回去之后除了布置示范点的工作,还要尽快改进一下秋收的方式,大兵团作战,浪费太多了。”
他的话,把田震给说愣了。因为自从“三夏”过后,侨乡公社也掀起了一场大炼钢铁运动,在周忠贵的亲自指挥下,各大队男女劳力统一编组,进行万人大会战,夺去了全县“钢铁元帅”的锦旗,尝到大兵团联合行动甜头的周忠贵在秋收秋种中,又将万名劳力一字排开,从东往西掰玉米、刨地瓜,对大兵团行动一直持怀疑态度的田震发现,由于各路劳动大军图速度、图省事,秋收很不彻底,小棒子撂在秫秸上,小地瓜留在地底下,他几次告诫周忠贵,都没引起周忠贵的重视,没想到周忠贵现在提出了大兵团作战的问题,田震的心里难免有些激动。他对周忠贵说:“你说得对呀,搞万人大秋收,由于不是自己地里的粮食,有些人马马虎虎,造成了很多浪费,如果不及时纠正,来年恐怕要闹饥荒啊。今年是个丰产年,如果来春闹饥荒,可就成了历史性笑话了。”
周忠贵不露声色地对他说:“所以,我犯下的错误,由你来纠正,这才是党政领导的积极配合啊。”
田震兴奋地说:“好,这事我来办。你出面等于打自己的脸。”
看到田震高兴,周忠贵也暗喜起来。其实,纠正农业生产大兵团作战错误,是谢书记给他的指示,周忠贵再交给田震执行,就能哄得他高兴,满足他的自尊,这样一来,他也就不会在拖拉机问题上过分纠缠了。
果然,当田震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秋粮复收时,周忠贵明着在抓粮食示范点工作,暗地里却在为户户喇叭响做准备。
解散了公社劳动兵团,各大队分头组织二茬秋收,全公社收获的遗留地瓜达二十多万斤,遗留玉米接近五万斤,周忠贵及时写了个报告,然后光明正大地上县里领奖去了。田震心里有怨气,但又说不出来。
那天下午,田震要下村检查保墒保苗情况,在公社大门口被民政助理赵尔芳和水利技术员姜元成拦住了。田震望着他俩,心里好生奇怪: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
赵尔芳拿着一张图纸对田震说:“田区长,天快冷了,姜技术员设计了一个节煤保暖炉,我想给三十个烈属每家配一个,你看行不行?”
这样的事他能不批吗!田震粗略打量了几眼图纸,觉得成本很低,便对赵尔芳说:“总共五六百元,在我的职权之内,你们做去吧。”
就在这时,到县里领奖的周忠贵回来了,他下了车,从车把上摘下了挂着的一个崭新的黑色牛皮公文包,又从包里摸出了一副黑色皮手套,一同递给了田震:“老田,这是县里发的秋收奖奖品,你劳苦功高,给你了。”
田震接过奖品,眨眨眼,现将公文包交给了赵尔芳,又将黑手套送给了姜元成,然后说道:“你们为烈属过冬想得很周到,这两件奖品归你们了!”
赵尔芳和姜元成兴奋不已,周忠贵朝他俩一挥手,说:“你们高兴去吧,我跟田区长还有事呢。”
赵尔芳和姜元成走后,田震问周忠贵有什么事儿,周忠贵对他说:“去骑车吧,我在这里等你,有人请我们喝酒。”
“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周忠贵带着田震跟出了门,直接插入了北边的小树林,田震问他:“这是上哪?”
周忠贵并不作声,只是闷着头蹬车子。穿过了小树林,是通往南流公社的一条大道,田震的心中渐渐有了数:这是要去找谭永吉,因为侨乡公社多分的氮肥已经到手,而田震却一直没有帮着人家设计泄洪网。果然,在去南流公社的方向一清二楚之后,周忠贵才向田震透露实情:“在县里开会,谭永吉恨不得撕碎了我,所以我今天要把你押送过去。”
“呵呵,”田震轻轻一笑,又毫无忌惮地说:“行啊,我走了,你就清闲了。”
不想,周忠贵毫不避讳地认可道:“算你说对了,没你在,我更开心。”
田震不依不饶地说:“既然这样,报告组织啊,把我给调离了。”
周忠贵却突然板下脸说:“打住,别太随便了,都当社长了,不知道什么该说不该说吗!”
田震满不在乎地吹了声口哨,猛力冲到了前头。
到了南流公社后院的接待室,谭永吉闻声从屋里窜了出来。见到了周、田二人,他夸张的比划道:“我炖了这么大一条花鲢,今晚好好伺候伺候两位兄弟。”
而周忠贵却调转车头对谭永吉说:“人,我给你带来了,你们怎么着我就不管了,走了!”说着,他跨上自行车,回头一招手,飞快地离去了。
猝不及防的谭永吉无奈地耸耸肩,对田震说:“他走了,咱俩更痛快。”
他把客人让进了客室,比划着说道:“田老弟,你安心在这里住下,早晨稀饭油条,中午一荤一素,晚上一壶小酒,别怕,公社卖旧报纸的钱,你给我把泄洪网搞好了,才准许你出这个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