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2 / 2)

文学批评的书上说:《绣襦记》胜于《曲江池》。以我看,《绣襦记》所描写的也只是明朝的李亚仙和郑元和,不是开元、天宝——唐朝全盛时期的长安名妓李娃和当时全国最有名望的“五姓”之一的荥阳郑生。举个例说,《绣襦记》的曲文“弓鞋裙衬双凤头”“金莲小,香尘无迹”之类,误以为唐朝妇女已经缠足,岂非笑话?

因此,我决定根据白行简的原作改写,完全不受《曲江池》及《绣襦记》的影响。不过,原作的结局,落于俗套,我不能不动一动“手术”。

原作中有许多骤看不可解的地方,要经过考证方能明白。譬如有一段描写类似现在的殡仪馆的“凶肆”的文章:

……生(按:指郑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穗帷,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举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四方之士,尽趋赴焉,巷无居人。

由这段叙述中,可知唐朝的葬仪相当隆重,而且出殡时,对挽歌十分重视。但也有许多疑问:第一,出殡时到底有些什么花样,居然可以像现在办商展那样拿出来展览竞争,并且造成万人空巷的盛况?第二,天门街在什么地方,何以能容纳观众数万之多?

现在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据《唐两京城坊考》等书记载,及日本史学家足立喜六及平冈武夫的考证,唐朝的长安城,共有三个城,最北面是宫城;宫城东南西三面,围以皇城;皇城东南西三面围以外城,外城南至曲江为止,共分一百一十坊,东西两市,每坊大小约略相等,成九六比例的长方形。坊与坊之间的大街,南北十一条,东西十四条。南北正中一条干道,由皇城的朱雀门直通外城的明德门,称为朱雀街;街东属万年县治,街西属长安县治,整个长安城的最高地方长官,就是有名的所谓“京兆尹”。

长安城的街道宽度,恐怕是古今中外所无。南北十一条,一律一百步宽;东西十四条则有一百步、六十六步、四十七步三种不同的宽度。唐朝的制度,一里三百六十步,一步五尺,尺有大小,大尺合现在零点三一五七米,小尺合零点三零三米。就算它是小尺好了,一百步五百尺,就是现在的一五一点五米。

由皇城左后方大明宫正门的丹凤门向前延伸,贯穿光宅坊及永昌坊,却为丹凤门大街;自贞观末年起,历朝皇帝都居大明宫,所以又称为天门街。既然宽度达一五一点五米之多,容纳数万观众自无问题。

关于唐朝的葬仪,据刘伯骥先生所著《唐朝政教史》引《新唐书》杜佑、李吉甫、白敏中、韦挺等传,以及《通典》《唐语林》等书,列叙如下:

……闾里庶民,每有重丧,不即发问,先造邑社,待办营具,乃始发哀……既葬,邻伍会集,相与酣醉,名曰“出教”。……王公百官,竞为厚葬,偶人像马,雕饰如生。……送葬有明器,又有墓田。开元时,三品以上,先是明器九十,减为七十,……庶人限十五枚。……送葬者每于当衢设祭,张施帏幕,有假花假果粉人粉帐之属……其后祭盘帐幕,高至九十尺,……大历中,又有祭盘,刻木为古戏,灵车过时,缞绖者皆手擘布幕,辍哭观戏。又有归葬时,沿途设祭,每半里一祭,连续相次……

唐朝的大出丧是如此的奢靡华丽,难怪“凶器”亦可陈列展览,招引游客。说路祭帐幕,高至九十尺,足见道路之宽。但这段文中,最可注意的是“缞绖者,皆……辍哭观戏”这句话,骤看好像荒唐滑稽,不近人情;但如深入地去了解唐朝中叶人民富庶的情形,就会有这样一个了解——过分优裕的生活,养成了人民异常开阔乐观的性格,以至于丧葬凶礼,亦可转化为一种娱乐。这是盛唐社会的一个特征。我改写这些小说,即希望能把握住各时代的这许多不同的社会特征,这样才能让我引领读者一起神游于唐朝的长安或明朝的虎丘之间。

话是这样说,究能做到几分,实在也没有什么把握。请亲爱的读者包涵、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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