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尘大惊,忙嘶声阻拦:“——小姐……小姐莫去!”此时又后悔刚才点了自己手臂穴道,现在想拦都拦不住。
石青诧异陆四如此紧张,不禁停步看他,只见陆四喘息着说:“小姐……我不过是,一点皮外伤。不过是,一个下人……不好……”
石青沉吟,这才记得连自己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这般跑出去,便是请姨母再请了大夫来,也会阖府皆知。转念一想,陆四为自己受这样伤痛,自己若连这点都办不到,也特已自私了。忙劝陆四道:“四哥——你这一身伤都是为我,我若连为你请个大夫都做不到,怎配称作一个‘人’字。”
陆海尘用石青避祸,害她受伤,本就心有愧疚,见她如此说,更惭愧不已,一时也对石青生出些好感。勉强做一个笑容道:“我并不是有许多顾虑,昨日伤后,公子已着人帮我看伤。过两个时辰,大夫便要再来换药。”
石青这才释然,默默坐在陆四床边,细细打量他。但见他神色如常,失了如此多的血,脸上并没有青白之色,便为他宽心道:“四哥到底强健,受如此重伤,面色依旧未变。可见不需几日,四哥定然能像从前一样生龙活虎,载我去万卷堂了。”
陆海尘心中苦笑,小姑娘,你可知有种东西叫做人皮面具,我就算整张脸都乌青了,你看起来也不过略略黯淡了些。
石青见陆四不说话,只当他伤重难言,起身倒杯茶放他嘴边,轻轻道:“四哥你嗓音嘶哑,润一润吧。”
陆海尘心中一热。自小离陆家湾进丫岭,每日所得不外折辱折磨,虽有穆清如关容飞这等兄弟相互照应,不过都是如他大小男子,平日摔打惯的,哪里有石青这般细心体贴的人物。一只素手捏着粗瓷杯子移近唇边,带来少女身上甜腻温润气息。陆海尘有些迷惘,觉得眼前这女子竟让让自己联想到了年幼时照顾自己的母亲。一时间说不清是感激、温暖还是悔恨悲伤,直直瞅着石青愣在那里,竟连疼痛都淡去了。
石青见陆四并不张口,想是自己突兀了,低头赧然,轻道:“可惜我左臂带伤,不能扶四哥起来,只好如此将就。四哥注意些,莫要呛到。”说着将杯子稍稍倾斜,让陆四更容易喝到。
陆海尘满心荡漾,多年刀光剑影,突然有人待自己如此细心温柔,竟像被电击一般,脑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下意识张开嘴,让石青缓缓将水倒入口中,却忘了吞咽,满身疼痛竟也随水缓缓散去。再有感觉之时,早已呛到,鼻腔里都是酸涩,不住咳嗽,竟喷了石青一脸水。
石青有些慌张,见陆四咳得眼泪都冒出来,忙帮他抚着胸口,连声道歉:“都怪我心急,四哥莫怪……”
陆海尘缓了半天,温和看向石青,眼睛里含着笑意:“小姐和别家千金多有不同,竟如此体贴下人。陆四得小姐恩情,便是为小姐而死,也是心甘情愿。”
石青闻言苦笑,手指摩挲着空杯,望向窗外,目光落在远处修竹之上,淡淡说道:“四哥何须此言。我不过汀州所来一个早孤村女,不过到这漕都府后,姨父姨母对我亲厚,这才有人称作‘小姐’。向时在汀州乡下,家道艰难之时,亦是万事自己动手,仰仗不得别人。是以我从不曾将自己和那些千金相较,三五年大家散去,又是怎样?”
陆海尘闻言,心道:我只听说女子易多情自怜,却未想到能敏感到如此地步。我不过说句客气话,她竟然自伤身世了——哎呀,你别哭啊,怎么说着说着又哭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石青自知失态,含泪冲陆四笑道:“四哥你看我,特已的没出息了些——好在亡父在天之灵福佑,姨父姨母仁心宅厚,如今也衣食无忧,虽遭横祸,竟也有四哥这样义士舍身相救。可见上天待我不薄,如今也算否极泰来。”
陆海尘心道,果然是个傻丫头。你姨父姨母竟能被称作“宅心仁厚”?恐怕将你卖了你还帮他们数钱呢。一面又着实惭愧,丫头,我所谓救你其实就是想让你帮我挡一挡,若没有我,你本无事。想想这丫头极为可怜,从小没了老爹照看,老妈又是个扶不起来的,姨父姨母也不知道打了什么算盘,自己还拿她挡剑——也罢,以后对你好一点就是。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想了又想,才意思着说道:“陆四身为小姐下仆,本应为主子刀口舔血。可惜能力不济,未护得小姐周全。”
石青闻言心中悲痛,本以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怎样也有些情义,没想到这一根筋的陆四全是为了“主仆”二字出头。自己在这漕都府,竟连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一个南珠那样,又一个陆四也这样。经此一祸,虽受了些伤,终是看到些温情,却没想到竟是镜花水月,空欣慰一场。进而觉得自己处心积虑,一心想让周围人接纳,不过是想得到一点点尊重和真心实意,哪知依旧求而不得。
当下也没多想,脱口问道:“你救我只为主仆二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