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苍白的唇上印下齿痕,她开口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陈太医忽地跪下,“臣有罪,臣早在与荣君相认不久,便得知了他的病情,荣君虽将自己的病隐瞒了陛下,可全是因为他知晓自己天不假年,无力回天,他不想陛下为他担忧,他说他只想用仅剩的时间陪伴着陛下,让您毫无负担。”
长宁仰起头将眼泪逼退,“不怪他……”
陈太医继续道:“陛下有身孕之时,臣曾问过荣君,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他想了许久,最后却是摇了摇头,他说自己命不久矣,陛下年少时便是因为父君病逝而活得辛苦,他心疼陛下,也心疼那个孩子,如若这般,倒不如什么都不要。”
萧璟并不真正了解薛迹,可听陈太医说着的每一句话,他都觉得这和他心中一直认为的那个人不同,可薛迹的所思所想,却也与他不谋而合。比起在乎子嗣,他更在乎长宁。
陈太医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双手呈给长宁,“荣君说,当着陛下的面说不出生离死别的话,怕陛下难过。可是不说,又觉得亏欠陛下,便将这些都写在纸上,让陛下在他去后再看。”
长宁接过信笺,手指微颤,她忽而想起那一日曾听薛迹说在写字,可问起他时,他却又几句话遮掩了去,那时她没有放在心上,原来他写的竟是这些别离之言。
纸张很厚,长宁将信轻轻展开,入目便是熟悉的字迹,她眼眶瞬间红了,泪眼朦胧中仍能将他所写的每一个字记在心里。
“迹残败之身,平生至幸,得遇君恩。与君良时三载,已无憾事可陈。余生已尽,唯愿君安。”
第一张纸上短短数十字,可后面那几张纸上,却密密麻麻写满了,不过却无一事与他相关,皆是为另一个男人打算。长宁的手握紧,纸张也皱成一团,她惶然惊醒,连忙将那几张纸铺开抚平,又小心收起,薛迹并不爱写字,除了初见时被罚才写的宫规,便只有这些留存着。
萧璟知道自己不该看,可匆匆一瞥,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想知道,薛迹究竟写了什么,为何会提到他。
长宁依稀间仿佛可以看到薛迹伏案写信的模样,明明心中有千百句话,可到了最后,却全都抹去,只留了这些。
长宁自薛迹病重,便一直奔波于朝堂和后宫,这日之后便病了,高热数日不退,十分凶险,薛迹的丧仪皆由萧璟操持,可却依着长宁的嘱咐,也循了薛迹的心意,下葬帝陵那日,春寒料峭,天上更是下起雪来,长宁却坚持起身,送到明楼之外。
史书工笔,熙和七年三月,荣君薛氏葬于帝陵,追封荣寰君上。
第101章 奈何 清凉殿里,瑞祥手中拿着一个小小……
清凉殿里, 瑞祥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逗弄着黎奴,黎奴很是乖巧, 卫渊清俯下‖身来将她抱起,瑞祥调侃道:“您整日将小主子抱在怀里, 如今只要一放下, 小主子必会哭闹一番才罢休。”
卫渊清在黎奴的脸颊上蹭了蹭, 轻声道:“就这么一个女儿, 总忍不住多疼惜她些。”
瑞祥笑了笑,“这倒也不一定,说不定哪一日您和陛下又能给小主子添个弟弟妹妹。”
卫渊清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陛下已经有一月不入后宫了吧?”
瑞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点了点头,“自从……那位去后, 便不再亲近后宫中人。”见卫渊清有些失落, 瑞祥脸上堆起笑,“但您有小主子在, 和那些君卿是不一样的,陛下不也常将小主子接去紫宸殿亲自照料么?”
卫渊清没有多说什么, 那次他去紫宸殿,瞧见内殿里有许多纸张散落在地上,他捡起其中一张,见上面写的却是, “碧野朱桥当日事, 人不见,水空流……”
薛迹一死,整个后宫都成了他的陪衬, 黯然无光。卫渊清不得不承认,他死了比他活着更有威胁。
不一会儿,宫人进了来,附在瑞祥耳边说了几句,瑞祥挥挥手让他退下,无人时才禀道:“贵君,福禧堂的薛侍君病了,陛下宣了太医过去,还赐了许多名贵的补品。听说陛下为了给他的病冲喜,还让佩兰女史去拟旨,册他为卿。”
他这话的意思是在暗示卫渊清,薛迹的死让长宁这般伤怀,薛晗毕竟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若是因此而得宠,恐怕将来又要成为第二个薛迹。
卫渊清却有些疑惑,“病了?”
瑞祥道:“薛侍君生父前些日子暴病而亡,如今荣君又去了,他接受不了也是难免的。荣君入帝陵那日,主子您一直在照顾太女,并不晓得当日情形。薛侍君当时在灵柩前痛哭不已,还是陛下亲自下令将他送回寝宫,宫中人都感叹他们兄弟情深。奴才不怕别的,只是怕陛下移情于他,让您再度伤怀而已。”
卫渊清却并不把薛晗的事放在心上,“陛下是性情中人,喜欢便是喜欢,不会因为对谁的愧疚而产生男女之情。不过既然陛下要册封薛晗,你便亲自送些贺礼到福禧堂。陛下对他好,本宫便也如此,这样谁也说不出本宫的错处。”
瑞祥撇了撇嘴,可又不敢多说什么,既然卫渊清已经认定薛晗不是威胁,他的话也改变不了卫渊清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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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萧璟走到紫宸殿外,恰巧碰到了佩兰,佩兰恭敬对其行礼,萧璟点了点头,而后道:“陛下可在里面?”
长宁近来瘦了一圈,萧璟很是担忧,方才心头又乱得很,这才想着过来看看。
佩兰道:“奴婢方才出去时,陛下还在翻阅奏章,如今应该也在。”
萧璟嗯了一声,抬脚走了进去,可他都走到了内殿,却未见长宁的身影,萧璟匆忙出来,问佩兰道:“这么晚了,难道她去了清凉殿?”
佩兰回道:“应该不会啊,陛下若是想见太女,常召贵君一同过来,已经很久没有过去了。”佩兰又问殿外宫人,可那些人只见长宁出去,哪里敢过问帝王的行踪。
长宁毕竟是在这宫中,不会出什么事,可萧璟放心不下。佩兰跟在他身后,轻声道:“这几日陛下一直忙于政务,无暇悲伤,可今日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竟无端流下泪来,连陛下自己都怔住了。”
萧璟一时百感交集,佩兰却见他没了方才的执着,萧璟想道:她是不是只想一个人待着,不愿我去打扰。
萧璟刚刚转身,便听见甘露殿中传来的陶埙声,哀婉不绝,甘露殿早已经封存,只有两三个宫人留下洒扫,而能在此地吹陶埙的,除了长宁不会是别人。萧璟听得一曲吹完,还停在原地,嘱咐一句,“今日不必告诉陛下我来寻了。”
这是萧璟仅存的傲气,她在思念薛迹,而他便陪在殿外,只是他却不再想让长宁知道,他不想去比较自己和薛迹在她心中孰轻孰重。
佩兰看着人走远,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走进殿去,见长宁将那陶埙仔细放好,又取出了一对木人,每一样都有她和薛迹曾经的回忆,今日她本在批阅奏章,可脑海中忽而听见有人唤她,那般熟悉,薛迹离开已有一月,从帝陵回来,她似乎忘却了悲伤,也忘了他,可就那么一瞬间,所有的情绪涌了上来,闷在她的心头,而被她一直忽略的事,薛迹已经不在的事实,重又填在她的心间,他安葬那一刻,长宁没有哭,可如今流泪却不自知。
在他走后一月,她又立在这空荡荡的宫殿中,不得不明白,阿迹真的不会回来了。
几日之后,长宁微服出宫一趟,去往大相国寺,几个月前,她曾在这里求神佛将阿迹留下,可神佛没有应允。云游在外的法师归来,并不识得长宁身份,见她徘徊在古树之下,神色郁郁,问了句:“施主心中可是有难解之事?”
长宁缓缓转过头来,“的确难解,我自幼丧父,不得母亲喜爱,如今夫郎又故去,人生短短二十几载,却尝遍苦楚,即便身处荣华之巅,依旧不得解脱。”
那法师顿了顿,像是已经明了她的身份,可却未有惶恐之色,依旧淡然处之,“众生皆苦,施主还是看开些。”
长宁以为她会在自己耳边讲许多佛家道理,可这位大师却只是将身旁的一片落叶捡起,轻声道:“前十几年,这古树曾遇雷,险些成了焦炭,可后来却又慢慢活了过来。”暮春时节,连落叶也是绿色的,不见枯黄,她像是在同长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大师低头将那绿叶埋入土中,从她身边离开了。
长宁望着郁郁葱葱的古树,既存成千上百年,又会经历多少个朝夕,多少个朝代,自己的那些心事,在它面前,何其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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