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帆合目，突然觉得自己很累，王陆那天传给他的一道灵气早就消耗殆尽，混沌在他体内贪得无厌地吸收着每一寸灵脉里的最后一丝灵力。他蜷着身子，靠在木门半扇上。算到今日，四十九日只剩下两日了，这混沌想来也即将出世，只等着两日过后，无论如何是，世间便再也不会有个海云帆了。
薛伯仁可当真是个好妖，虽然季阳城他给这夫妇二人添了许多麻烦，可是今日他有难，这大狗却像是毫不介意，蹭了蹭他小腿膝头，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苍白掌心。
“薛公子，谢谢你。”
薛伯仁抬眼，费了好大力气传了一句话过来，“没事…你…玲儿朋友…我朋友。”
海云帆揉着犬妖下巴上的柔软绒毛，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低声。
“薛公子，告诉老板娘，今夜子时我有要事相商。”
八
正月初四，距离血月还有一日的时候，海云帆脸上突然长出猩红妖纹，纹路清晰，顺着血脉疯长，直至眼底，化为一潭血水，点缀少年眼眸之间。
海云帆不敢出门。他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有个和他一模一样长相的年轻人，长身、细瘦，风中枯草即将随风去一般脆弱。他望那少年，少年也望他，一双红色眼睛望着另一双红色眼睛，良久两人都笑了，笑中带苦，苦得他尝到舌下翻滚的血味，苦得五脏六腑都在痛。
无相峰木门轻响，王陆换了一身干净弟子服，咬着狗尾草，端着两人早饭进来寻他。门推了一半，海云帆坦坦荡荡转身，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王陆面前妖化，混沌妖王的妖气藏也藏不住，他看见九州的大英雄脚下一顿，那根可怜的狗尾巴草垂直落地，半空中被风卷起，随着落叶飘远了。
“我…”
海云帆一笑，说到底，妖怪就是妖怪，修为境界再高的妖怪也终有暴露的一日，血月近，本相现。他不信王陆能接受他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因为他自己都不能接受，他每看那镜子里的少年一眼就多一份恨意，恨意变成藏在他胸口的利刃，能杀人夺命之前先把他自己划得鲜血淋漓。
“…我能摸一下吗？”
脸上带妖异红纹的少年听他一问，似乎有些诧异。就靠这一瞬走神，王陆扔下早饭，奔到他面前，伸手捏了捏他脸颊。
“小海不是我说，你这是瘦了多少了，脸捏起来手感都不好了。”
海云帆抬头仰视他面前的高大男子，王陆生一双桃花眼，深色眼眸里似有星火燃烧。海云帆凝视他双眼，在那一池似动非动、星河陨落其中的春水之中看到一个怪物。
海云帆看到了他自己。
他又想起四日前，王陆和他立在那二层小楼上，歌姬在宴席中莺歌清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王陆问他，你愿意吗？
和我一起，去看看这九州之大，去看名山大川，去看江河奔流，去看这人间喧闹，就我们两个。你愿意吗？
怎么会不愿意呢？
海云帆握住王陆捏他侧脸的手腕，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当初分别，海云帆告诉他，若有朝一日我大仇得报，我一定会来找你。
他没说，若是我真的能回来，我就告诉你我心中所想所愿，所期所盼，到时候你我二人一生并肩，斩妖除魔，匡扶正道可好？
只可惜，天意弄人，天道不公。
一切皆为吾生虚妄罢了。
“好了好了，”王陆拍拍他脸颊上的妖纹，“吃早饭吃早饭，饿都饿死我了，大清早的我们就没必要这么煽情了吧。”
“王陆。”
王陆咬着包子瞪着眼睛看他。
海云帆感觉到自己体内妖气、魔气、灵气翻涌，如同巨浪滔天。他眼前一会儿一片赤红，一会儿又清明一片，双耳可闻只剩下窗外风声，如同雷动落在他耳边。
封不住了，马上就要封不住了，四十九日大限将到。
妖王混沌即将出世。
他咽下喉咙里升腾血气，眨眨眼睛，又变回那个温柔顺良的海云帆。
“王兄再带我去一次藏书阁吧。”
藏书阁门口设有法阵，只准内门弟子进出，外门弟子只要跨过这门口台阶，自有警报钟响。许多年前…其实也没有那么远，只是现在想来，往事如同白云苍狗、过眼云烟，随着时间洪流化为虚幻罢了。
许多年前，王陆曾经抱着贴了隐身符的他一步一停地进藏书阁。他倚案开卷，王陆就坐在那一叶天光之下，有时候烹一壶仙茶，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咬着稻草看他读书，偶尔他感觉到挚友实现，侧目而视，交换一个笑容。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
“来吧。”王陆对他张开双臂，“隐身符你带了没有？”
海云帆回头，借这妖王之力，现在时间万法于他而言不过眼前交缠的灵脉法线，这藏书阁阵心在门上铜锁，想破并不困难。
只是王陆一副“你要是在不上来我可就回去了”的模样，他突然就生出那么几分玩闹之心，索性在催动体内妖力，画了个隐身术法，缓缓抱住了王陆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