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夏无且正忙着为君王配药。
嬴政的宿疾已有半年多未发作,原本他想着只要继续控制得当,慢慢拔除病根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这几日嬴政的头痛时有发作,虽说他也多次劝谏过此病切不可多思多虑,否则一旦复发就很麻烦, 可对方始终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太医令, 杜七子身体不适,劳烦您前去看一看。”一名内侍突然来报,打断了夏无且的思绪。
“七子怎么了?”他抬起头, 心下泛起一丝疑惑。
杜心兰自己也是一名医者,若是平常有个小病小灾的根本无须他人诊治,莫非是突发急症?
内侍面无表情道:“太医令还是去看看吧。”
既然是宫妃传唤, 他这个太医令自是不敢耽误, 放下手中配了一半的药,提起药箱跟着内侍出了门。
夏无且一路步履匆匆,赶到杜七子那里时却发现人好端端地坐在灯下做针线活, 看上去气色红润, 并无任何病容。
此时那名内侍已带上了房门,房内只有他们两人。
“七子身体并未抱恙,又何必传召微臣?”夏无且莫名其妙。
杜七子缓缓起身, 轻移莲步款款走到他面前,不说一句话, 只微微仰着脸、目光不明地注视着他。
杜心兰生得并非惊艳, 但眼角眉梢自带一种淡淡的忧郁, 宛如古蜀国那些久远的传说,当她凝视着你的时候,便会让你不自觉地陷入那沉如水深如井的眸光中。
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格外不自在,夏无且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拱手道:“七子既然一切安好,微臣还要去为王上配药,就不打扰了。”
“慢着!”还没来得及转身,杜心兰眼疾手快地抓住夏无且的袖子,将对方往自己身旁一拉。
夏无且一个趔趄差点扑到对方身子上,不由得暗暗叫苦。
时值夜晚,房里又只有他们两个,这般拉拉扯扯的万一被有心之人看到可就糟了。
正当他准备开口让对方放手时,杜七子却冷笑一声:“安好?旁人也就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哪里来的安好?!”
听到这一句,夏无且便像泄了气一般,深深地叹息一声,眼睛里的神采亦褪去了大半:“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怨恨我么?师父在世时的确曾有意撮合我俩,但是心兰师妹你应该知道,这种事不能强求……你可以怨我,但又何苦因此而为难自己?”
也许是太久未曾听到那一声“师妹”,杜七子不由自主陷入了回忆中,原先冰冷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当年,杜心兰、夏无且以及夏无且的妻子寒若三人拜一位隐士为师,学习歧黄之术,并立誓此生致力于救死扶伤,不求回报。学成下山之后,三人又一同入了秦宫。
夏无且凭借其高超的医术很快获得了太后的赏识,被提拔为嬴政的侍医,从此扶摇直上,不出两三年便成为了太医令。在此过程中,杜心兰曾向夏无且表白自己的心意,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原来,夏无且早已与寒若两情相悦,没过多久,两人便结为夫妇,婚后育有一子,家庭美满。
而杜心兰求爱失败,一直郁郁寡欢,在一次偶然情况下被嬴政临幸,从此困于深宫,再无自由。
往昔的一幕幕仍记忆犹新,杜七子望向青年医丞道:“乡音难觅。我们还是说家乡话吧,免得隔墙有耳……”
“你到底要说啥子噢?!”夏无且一急,不自觉地冒出了蜀地的方言。
“我说啥子你还不晓得!要不是你当初想甩掉我,又怎么会让我去送那碗醒酒汤咧?”杜七子敛去笑意,恨恨地盯着眼前一脸无可奈何的夏无且。
夏无且一听这话,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急得直跺脚:“师妹,你这是啥子意思?你怀疑我故意将你推给王上?那天明明是王上喝高喽!”
“怀疑?”杜七子冷冷一笑,“根本不用怀疑,不是你做的还能有哪个?!那么多医丞和女医,你叫谁去不好非得叫我!你使出这样的奸计还不敢承认?你就是个没骨头的!”
“好好好,这个先不讲……我们现在把当年的事先捋一捋……”夏无且实在是怕了她这位外表温柔和顺,内心泼辣刚烈的师妹,“你一口咬定我算计你,可问题是当时王上分明喝多了,我胆子再大也不敢把王上灌醉吧!”
“喝高了?你当老娘脑壳子被门夹啦!当时他根本就没有喝酒!”
被杜七子一骂,夏无且彻底懵了:“没喝酒?”
“怎么,这会子还装?他那身子骨你当我不晓得!脑壳里那么一大块淤血,还能喝那么多酒?想死差不多!再讲了,一个人喝没喝酒诊个脉就晓得了,以为身上沾点酒气就能蒙骗老娘?!你看你们两个就是一丘之貉,把老娘当猴耍!”
杜七子越骂越难听,夏无且也忍不了了:“师妹,我晓得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但我还是要说——我真的没有做对不住你的事!”
“装,装,接着装……”杜心兰亦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给老娘跪下!”
这一次,夏无且倒是很听话地往下一跪,顺从得不得了。
“看你这副憋样,老娘当初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么个渣渣!”杜七子没好气地说着,从广袖里抖出一条筷子长的小蛇,捏住蛇颈逼迫那小蛇咬住碗口,一股淡黄色的液体缓缓流了出来,很快将一碗清水染得浑浊。
杜七子将那条小蛇收入袖内,端起那碗水递到夏无且的面前:“你要我信你,可以。把这碗水喝了,以死明志。”
“你这是干啥子嘛!师父说的你总记得吧,他老人家总喊我‘瓜娃子’,你想啊,一瓜娃子哪里想得出来这些个法子嘛!”夏无且自然知道那碗水剧毒无比,也知道杜心兰是怎样的倔脾气,一旦对方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他也只能尽力去解释。
果然,杜心兰压根没听进去一句,仍对他苦苦相逼:“你到底喝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