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确实是去了御书房, 不过并不是批奏章,而是单独召见了樊於期。
樊於期一来便看到嬴政正在把玩着一根蓝田玉簪,一眼认出那是太后当年赏赐给苦夏的簪子,只因太后此前也经常戴,所以无比熟悉。
“你也认出来了?”嬴政将发簪随手往案上一搁, 缓缓抬起视线。
樊於期点头:“太后的东西, 属下还是认得一些的。属下记得这簪子当年赏给了端华夫人……”
“记性不错。你可知这玩意儿是如何到寡人手里的?”嬴政的语气意味深长。
“许是端华夫人遗失在某处,被王上捡到了。”
“樊於期啊,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你啊, 总是什么都往好的方面想……实话告诉你吧,这玉簪是被寡人的眼线从咸阳城里最大的珍宝行——奇货居里买下来的,一共花了三十金。不光如此, 寡人以前赏赐给她的东西, 最近也陆陆续续出现在咸阳的市面上,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
樊於期吃了一惊,嬴政的话让他始料未及, 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但毕竟涉及君王家事,他一介外臣也不便直说:“想来端华夫人治理后宫一向严明,恐怕也没人敢在她的宫里做出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某些人以为改改账目再补回去便可以瞒天过海,真当寡人眼瞎吗?!”嬴政嘴角一扯, 眸光又冷了几分。
“端华夫人应是一时糊涂, 想来这么做无非为了贴补母家。属下以为一切当以长公子为重, 反正钱也补上了,有些事王上看见了且当没看见吧。”
嬴政右手无意识地叩击着书案:“其实,贴补母家也没什么,寡人也并非不近人情。她要是单纯为了扶苏,想给扶苏在朝中谋求一定的支持倒也情有可原,可寡人担心的是她并不只是想通过支持母家来帮助扶苏,而是通过扶持母家来让扶苏继承大统,再反过来为王家谋夺更大的利益。”
“王上太多心了,据属下这些年来明里暗里的观察,上将军并无不臣之心……况且端华夫人也不是专权祸国之人。”这样的话樊於期不止一次说过,可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徒劳。
这些年来嬴政的疑心越来越重,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
这一次,也是一样。
“王翦或许没有,可你能保证王贲没有,王离没有?”嬴政不悦地挑眉,“倘若扶苏继位,王家以外戚的身份祸乱国政、为非作歹,到那时又该如何?扶苏这孩子心慈手软,他根本没有像寡人一样的雷霆手段,难道要寡人在九泉之下眼睁睁看着昭襄先王时期四贵主政、王权旁落的一幕重现吗?”
樊於期大惊失色:“王上慎言!王上春秋鼎盛,还未到而立之年,怎的平白无故说这些!”
“世事难料,人心更是难测,一个人有没有不臣之心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不臣之力。而王家恰恰就有这不臣之力,所以相比那些心怀鬼胎却无能为力者,寡人更需要提防他们。至于苦夏,并非寡人疑神疑鬼,而是当年早产一事委实太过蹊跷……”嬴政讲到这里,顿了顿,“寡人到现在都在怀疑当年之事是她一手策划。”
“绝无可能!”樊於期实在无法置信,“那件事早已暗查过,是有人在太后的汤药中下毒,以至太后狂性大发,推倒了正在为其侍疾的端华夫人,致使夫人胎惊早产,差点母子俱亡。夫人哪怕再糊涂,也不会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做赌注吧?!”
“你怎知她不会?”嬴政的眉宇罕见的耷拉下来,唇边牵出一丝苦笑,“当年寡人刚刚亲政不久,为了防止苦夏生下长子,再借其母家威势逼寡人就范,立其子为储君,于是寡人曾命人制了一碗避子汤,伪装成普通的补药让其服下。可当寡人亲手端着那碗药喂给她时,当她的唇挨上送药的汤匙时,寡人却佯装失手将药弄翻……”
“属下当初在夏无且处得知此事时也极为震惊,于是立刻前往端华宫阻止,好在赶到时药已经打翻在地。幸好王上悬崖勒马,未做出令自己悔恨终生之事。”直到现在,樊於期每每回想起那一幕都觉得后怕。
一个人的命运转折却拿捏在另一个人的一念之间,怎能不令他感到唏嘘?!
嬴政摊开掌心,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是啊,寡人也很庆幸……”
庆幸那一瞬间想到了苦夏曾经的舍命相救,庆幸自己还算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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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华宫内,王家父女俩还在争执。
王翦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直接将装满黄金的盒子“啪”地盖上,推回给苦夏:“这些东西为父不会要,你也最好赶紧断了这念头。你自己找死不要紧,别连累了你的儿子、我的外孙!”
苦夏从小就是被宠大的,何时被父亲这般疾言厉色地训斥,况且她也已为人母,面子上总挂不住,听到这话难免生气又委屈,眼圈儿顿时红了:“我所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扶苏的太子之位吗?!这么多年,我何曾为我自己打算过?!王后的宝座,女儿早就不指望了。可扶苏那么聪明,又是长子,凭什么不能当太子?!”
“糊涂!”王翦当即打断道,“国君在世,秘议储君……你可知这是何罪!何况做太子、做君王当真就那么好?!”
沉浮宦海数十载,如果说王翦早些年还热衷于建功立业、青史留名,那么自从当年屯留一役,眼睁睁目睹成蛟同那三万名降卒枉死之后,他便对官场的勾心斗角、追名逐利再无兴趣。
如今的他在朝堂上虽说也算个能呼风唤雨的,但实际上他只想保得自己一家平安无虞,旁的既顾不上,也不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