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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白夏请了半日假,领折锦回到公馆,然后俩人来到庭园里,让女仆布了伞和椅垫,就装作此处是个小戏台。

折锦在花团锦簇里挑头提嗓,从《西厢记》唱到《白蛇传》,再唱黑暗暗雾沉沉阴风惨荡。他唱得酣畅淋漓,底下郁白夏听得一头雾水,睡眼朦胧。他下了场,见她如此状况,不觉调侃:

「郁副官您图什么呢?」

郁白夏没答,灌了口咖啡。

折锦落座他侧面的雕花椅子里,笑问:「您不爱听戏,喜欢听什么?」

「洋乐小调。」她道。

说完,问他:「二公子入行多久?」

折锦遥望前院的灌木,回忆道:「七岁入行,八岁跟师父学艺,十三进芳萃园,承蒙当家瞧得起,一直捧到如今…二十年整。」

芳萃园二公子折锦,时年二十八。本来他的年龄不该外泄,在她跟前也不知怎的,随随便便就讲了出来。细想来,他似乎不惧她知晓,仿佛有预感年龄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二公子比我厉害得多。」她赞道。

「哪里…」他谦虚。

郁白夏摆手:「我学过古琴,被逼迫,学一年弃了。后学钢琴,先生说我不是这块材料,学十年也翻不出浪花,就又弃了。再之后,断断续续学了些功夫把式,半吊子的水平。没有哪一样能像二公子,坚持二十年。」

折锦眨眼。

「当初是为了混口饭…后来不知不觉就离不开,闲着也想哼两句。」他喃喃道。

「你是真心对这行当。」可惜她听不来。

说此,郁白夏想到另一问:「二公子如今也有不小名气,没想过离开芳萃园么?」

折锦浑身微颤,苦笑:「我做不了当家。」

郁白夏看得明白:「你怕芳萃园拆你台?」

他点头。何止是拆台,哪怕只是生出单飞的心思,被那睚眦必报的李挚知晓,也非得狠抽他几十鞭。

郁白夏哼一声,手指点击桌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折锦朝她笑:「郁副官不必为我费心。」

郁白夏盯他:「为什么?我觉得二公子你值得。」

他怔愣,随后轻笑带过。

甜言蜜语他听得多,大体都是相似的话。等到了李挚前头,他们总会知难而退。他觉得,这郁副官也差不多…

再瞧她,却见她笑得惬意。

「郁副官因何这样开心?」他问。

她摇头:「想送你几份礼。」

折锦觉得左右就是金银珠宝之类的玩意,心中没甚波澜。但是能见她别样的表情,却是令他欣喜的。他想,她应该常笑笑,又想,她若是常笑指不定得勾去多少桃花,忽然就郁郁不欢。

吃过一壶茶,再闲坐片刻便是晚餐时间。

这次女仆拼上中西结合一桌。郁白夏跟折锦解释说,她偏西式,怕他吃不来,所以也点了中餐做。他倒是无所谓,他都吃过,没什么喜恶。

待餐后茶也饮完,她打开唱机放曲,跟他跳了一段舞。

今日郁白夏穿兰草旗袍,裙尾在泛光的大理石地面上转,也转进折锦的眼里。她的舞技比他高明太多,领着他就像领着个初学者,两三次还被踩了脚。她也不恼,牵着他的手教人怎么前进,后退,怎么把自己绕个圈,让他扶着腰线的手兀自发烫。

趁着曲终的机会,他将人扯近,俩人身体紧贴。

头一次,他真切地心猿意马起来,恨不得胡想:倘若是往日的套路,下一秒就该俩人面贴面,唇舌相交——

事情却非如他所想。

郁白夏生得偏高,却与折锦仍差了半个头。她仰头看他,伸手描摹他的眉,眼里仿佛盛了片湖,碧汪汪,引人想坠进去。

「二公子生得好。」她道。

这样说完,撤手,翩翩而去。

留下他伫立原地,喉结滚动。

当夜各自睡下无话。

第二日仿佛重复初入公馆时的模样:天光亮,女仆备餐,郁白夏已上值,备车在门前。折锦承她的好意,收拾妥当乘车至芳萃园,归房仍是一捧花奉来。不出意外的信笺夹在当中。

信中内容与平时无差,只多提了搞唱片行的朋友几句。那人他不认识,不免吃了几口酸味。搁下信,与阿云一起给这几日要走的场子对一遍,待到午后忽然传来李挚的消息,要他去暖阁里谈话。

折锦不解来由,顺从地至暖阁,就见当前一张桌案,上头摆着叠文件签子,其中几张被甩在外头。而桌案之后,李挚拧眉瞪眼,似乎想把他吞了。

他自觉不妙,停在门口的日光里,不再靠近。

然后果然听李挚讽道:「这回可算是傍着个厉害的,翅膀也硬了…竟然能说服郁白夏给你买断…你是能耐了…」

折锦听得迷惑不解,抬头问:「当家,怎么回事?」

李挚扯出纸张,一把甩在他脚下,怒道:「你还装?怎的?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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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不敢当?」

他捡起来纸张仔细一看,竟是自己的劳契。

在芳萃园里,劳契就等于卖身契一样,双方签终身。

折锦捏着这张攸关未来的纸,双手发抖。

「是郁副官么…?」他问。

李挚瞥来鄙夷:「不是她还是谁?仗着自己爹的能耐…呵,你也别得意,既然我能捧起来你二公子,就能再捧三公子四公子!你以后就做她郁白夏的狗去吧!」

他捏紧劳契,道句失陪,转头奔了出去。

往公馆的路线折锦驾轻就熟。抵达时候尚在午后,郁白夏未归,他就厚着脸皮求了个位置等她。等到日头落下,门前发动机声音传来,那脸熟的女仆来报与他说,她回来了。

他出去迎,她往里走,猛一撞面,竟有种夫人迎接丈夫归家的错觉。

两头却都没耽搁。郁白夏猜出他因何而来,于是连衣服也没换,领他直接坐回厅堂的沙发里。

她先问:「李挚曾给你难堪?」

折锦笑:「尚好…」

她解释道:「听说他这人欺软怕硬,我就没跟他留情面。既然你过来,应该已经拿到劳契了?往后你愿意呆在芳萃园就呆,不舒坦就再找个别的班子,挂名还是接场子都好。李挚若是敢对你使绊子,你同我说。」

李挚估计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能被他折锦压在脚底下。

「再者我惹了他,该是短了你的财路。我便想,当今开始给曲子录唱片,你这门唱的手艺,也能录了,发出来给更多人听。早上我问了捣弄唱片行的朋友,你要是感兴趣,得空与我一起去瞧瞧。」她又道。

折锦忆起信笺:「就是您写在信里的那位?」

她点头:「正是。」

他忽然感觉心头暖洋洋的。

「这就是郁副官说的,要送我的礼?」他问。

郁白夏听此,使人拿出一串钥匙,塞进他手里。

「还有户院子,在附近,地方不大,就算是个后路也好。」

他盯着掌心的钥匙,冰凉,跟眼前这个女人一样。可她却是寒凉之中包裹着一颗热心,让他受宠若惊,也不知所措。

「郁副官…为什么对我这样?我…我只有一身皮…」

郁白夏听完笑:「我要你的皮做什么?」

她握着他的手,将钥匙拢紧,然后道:「我跟二公子说过,我想养玉。」

他哽咽,反手握紧她。

「郁副官…」

你既然如此对我,就莫要弃了我。

这句话他没敢说出口。

虽然折锦的名还挂在芳萃园,却是自还回劳契之后,李挚就再也不给他安排好场子。能出的,都是些三流官员亲属做宴,或者单单只要他二公子撑场子,露个脸就罢。

另一头,李挚又从园子里选了两个后起之秀,跟他打擂台。

折锦知晓此事,也没甚伤怀。他早有猜测,自己唱到三十几岁就得被李挚雪藏,之后一边继续给他皮肉买卖,一边教习后辈,再过几年,兴许找个冤大头敲个一锤子买卖,用自己捞最后一笔。

这是场子里的惯常套路,他早听过,原本亦认为自己也逃不过这个结局。

却没想到半路杀出的郁白夏。

阿云觉察出周遭异样,听完折锦的解释后,悲喜交加,不住感叹道:「倘若郁副官是个商人的小姐也好,可她是军阀的女儿…怎会让公子您光明正大…?」

折锦却笑:「这里的人,有几个能光明正大…?」

然后他想起被送去赣州的文青,给宝利德半百东家做姨太的月翠。更甚至,委身海关署查验的茂安被人戳脊梁骨,骂他连婊子都不如。他们都是被折弯了尊严和前路的人,谁能自己主宰?能平平顺顺活过这一世,已经是万幸。

「况且,我也配不上她…」他又道。

阿云瞅他一眼,悲意更甚。

「您是迫不得已…」

他摇头。

「这是抹不掉的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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