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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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话题而开,慧衡、慈衡与悉衡皆是各抒己见,均有不同的考量和看法,每个人都已有见识和才略去自主所思所想,纵然大家观点不同,但卓思衡听得快慰逸豫。然而此时,他却无意间看到一直在旁的宋露至满眼欣慕望着三个表姐表哥在热言讨论,可专注倾听之余,她完全插不上话,尚且稚嫩的眼神中不只有艳羡,还有一丝惆怅。

见弟妹们讨论得差不多,卓思衡思忖后笑道:“之前我没有多在家中,不知道错过了多少这样的饭后娱情,听你们谈自己所思所想,真是比大睡一觉还能消我一天疲乏。”

于是兄弟姐妹又是嬉笑一番。

舅舅已服过药去休息,在姐弟之间谈完后,各人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大家同彼此告辞,而后各自回房,卓思衡却叫住走在最后的宋露至道:“表妹,我有些话想同你讲,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表哥训话,自然恭听。”宋露至是坚毅且要强的个性,又十分尊重卓思衡,说话时都带着几分郑重感。

卓思衡笑道:“你过来坐下,我只是你表哥,怎么说也都是平辈,你怎么战战兢兢?你看你几个表姐表哥同我讲话,都是不讲究礼数,我们家没有那些规矩,平常外面做给人看也就算了,自己在家当然是怎么亲近怎么舒服便怎么来了。”

他给宋露至让出离自己最近的位置,看着女孩安静坐下,也不知她有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入心中。

“当然,我知道你自幼未见过我们,难免有点生疏,也不用勉强自己,一家人自小长大也有个性不合的,只要用心慢慢相处,咱们互相关照倚靠,那便是一家人了。”

卓思衡的话让少言寡语的宋露至难得露出笑容道:“我并非拘礼……只是实在不知该同大家讲什么好。”

“我们家还没人去过巴州灵州这样的地方,等着哪天饭后用茶,你同我们讲讲当地的人文风物和趣事逸闻,大家定然爱听。”卓思衡因为亲自带大弟弟妹妹,所以对与青春期少男少女沟通有着丰富经验,他这样一鼓励,宋露至果然神色明熠许多。

“谢表哥教诲。”

只是还点拘谨,但也不要紧。

卓思衡又道:“我留你来是想问你,舅舅初到帝京稍有水土不服,如今已然大好,寻常也有精力体力去四处转看,你却平常都呆在家中,不知是否也愿意去读读书?”

从方才宋露至的神情里,卓思衡看到的不只是自卑,还有一点对知识和亲密的渴望,这是很难掩饰的情感。宋露至自小被迫照顾生病的舅母,后又要照顾舅舅。她比寻常女孩多一分对世事艰难自始知的早慧,后来跟着舅舅开蒙读书,识文断字自不在话下,可没有兄弟姐妹和亲朋好友来一同长大,也并无多少书可读可看,自然不似自家妹弟那样要么学识强明、要么主见非常,因此未免在同家人相处时有些瑟缩和自卑。

但这不要紧,宋表妹只是心结难解,要是她能真正读书增广见识、拓历眼界、开阔心胸,定然能克服眼下的困顿。

果不其然,宋露至听罢不住点头道:“表哥,我当然愿意去读书了!”

她难得用这样的大声讲话,卓思衡也倍觉鼓舞道:“好!那你就等着表哥的好消息。表哥一定给你找个最好的地方读书。”

“表哥要送我去哪家闺学?”宋露至耐不住好奇问道。

卓思衡却只是神秘笑笑:“是比闺学更好的地方,你且等表哥的好消息。”

……

宣仪长公主自《女史典》编纂完成后,只面圣献书一次,之后便一直在家中修养,虽是已然大好,却仍是因不愿见攀附之人始终告病,但眼见要到暑夏的水龙祭典,她也不得不开始渐渐与外人有些往来。

卓思衡便是在这个时候提出希望能觐见的。

长公主一直记得当日皇宫偶遇卓思衡所言之语,皆如他当时所料,她也确实在彼时未能想及,《女史典》的编成能为自己带来如此多意想不到的蜚声赞誉。自典成之日,她一直保持审慎之态来看待此等荣光,以不变应万变,而卓思衡是与那些攀附之人不同的,她想听听这次此人会带来怎样的言说。

卓思衡没有来过长公主府,他非权也非贵,当然无可能入此拜见,今日得幸是多亏之前他铺垫的好,仿佛算命不如如何择善而选。不过长公主不必担忧了,女学的教典已然编成,那就是《女史典》一书,相信天下女子入学后都能将此书中的先辈视作榜样,求知立身,不敢忘废长公主批删三载之所成。”

此番话未等落声,长公主已然自座位上起立,待到说完,她更是盯着卓思衡,似乎想要看出他说这种话到底是何目的:“女学?”她似乎有无数个问题,最后只脱口而出两个字。

“此事臣已上书圣上,正待圣裁,如有可能,臣希望能是长公主亲自主持女学大局,特此亲自烦请。”

“你已经同皇兄进言?”长公主哪了解卓思衡的办事效率,一时竟有些不安,“你如何言说?皇兄又有何意?”

“圣上尚未决断……臣以为,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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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听听殿下的意思。”卓思衡说道,“毕竟能与不能,皆在殿下一念之间。”

卓思衡将压力推了过去。

长公主似在天人交战,她几乎瞬间就意识到这个机会能为自己带来怎样的权柄和前所未有的地位,然而,一方面是唾手可得的权力,另一方面是本能对机遇的戒备,只须臾之间,她似乎就已经得到了想搜寻的话语,重新优雅落座,绽露雍容且心平德和的笑容来:

“我知你设吏学和欲设女学都是旨在苍生德沛世人之举,我不疑你之初心。然而,我尚有一事难明,那便是吏学和女学究竟为何先立,却无相应吏科和女科之举措?以卓司业的长计百虑,不会想不到这上。卓司业莫怪我说话直接,毕竟此事言及于我又已上达天听,你我都该明了不管是否得行,都已不是一言以蔽之的琐事了。那么我要知道,你为何不去先开吏科和女科,任选世间之能才,却先要自学而起舍近求远呢?要知道若论普惠民众下及市井,再不可能比效仿科举更好的方式了,你却只在帝京开学讲坛,此举未免显得有些杯水车薪了。”

果然是皇帝的好妹妹,当朝的长公主!卓思衡因为职业病的缘故忍不住心中给她一个满分。这问题怕是皇帝都看不出关键,当初自己同卢甘讲吏学的兴设理念,他都没有察觉之中的问题,唯有长公主看出关键并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好回答极了,但卓思衡还需要一点语言技巧。

该怎么说好呢?

该怎么说好呢?

卓思衡虽有腹稿,但未料到长公主之敏锐,此时再用预设方案显得自己格外没有诚意,于是他决定剖心置腹,将这件事同长公主言至清通。

“吏学与女学,吏科与女科,确实辅成相济,恰似科举与公私二学。如没有科举取士,公私二学也不会如此兴盛引天下人趋之若鹜,若没有公私二学遍布天下,科举取士又自何处为国抡才?”卓思衡说理言事总是措置裕如,语速不疾不徐,“长公主或许觉得,开吏科与女科才是真正的公平,但臣却觉得,这恰恰是最大的不公。”

长公主称奇道:“如何不公,敢问卓司业高见。”

“科举制度已有百余年沿袭,培才育德之术早已自成一脉,如何养贤施教,怕是长公主自乡下村塾问一塾师,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去到偏乡远镇的书肆里,只需说开蒙一套,全国上下的书肆老板都会给殿下拿出一套‘三百千千’来,无有殊异。科举和与之相称育才体系已然完备,这是吏科和女科根本无法比拟的。”

卓思衡见长公主若有所悟点头,又道:“在当下还没有任何教习体统的情况下,无视基础先开吏科和女科,除了授人以柄揠苗助长以外没有任何作用。因未能形成积淀,无有先决和根基,贸然开科取士,这样的吏科和女科所选拔出的人才,各方面的素养与学问都不及已然成熟的科举取士。试问让婴儿同官驿的快马去比速度和耐力,这能公平么?非但不公,反而会给反对者授之以柄,让他们找到理由攻击吏学和女学的错处。”

“他们会说,吏学与女学成效失宜,与其大费周章不比专精国家养士,也无需破费,然而却全然不顾二者起始晚积累浅的实情……”长公主喟叹道,“以此为借口,岂不无可辩驳?以先绩定成败,反倒害了吏学与女学、吏科与女科。”

长公主触类旁通的能耐卓思衡早已领教,无需多言,他欣然道:“正是如此。故而臣先设此二学,广纳良才加以培擢,然而再设二科或许要在臣所不能见之来日,先跬步再千里,徐徐图之,正式使此二学能学有所用且不为他人构陷于污言。”

“但这件事对卓思衡你又有何好处?”长公主的目光在思考后再度聚焦在卓思衡脸上,“若论科举出身,你是最骄傲的状元,你不为士人谋之,却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甚至对自身并无任何好处的事,究竟意欲何为?你若希望我能一道成事,那请务必给我个答案。”

“这个答案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卓思衡坦然一笑,“我与我家人的命运是被知识所改变的,这让我相信知识的力量可以塑造个人的命运。《国语》有云,‘教不善则政不治’,自古以来邦民之教便为政通之本,若想造就太平盛世,怎能不以教化为先?我是读书人,自幼所驯皆是达则接济天下之德,如今我的命运已被知识改变,该到我去为他人铺行此道的时候了。许长公主听这句话未免有些觉得托大,然而总要有愿意开先河之人,之后如何一步步坚实砥砺而行,便要看后人是否能慢慢积累出此道。”

然而卓思衡不能说的是:

自己希望人人都能有机会拥有改变的机遇,无论他是官宦勋贵还是普通士农工商,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任何出身,这是我所坚信的必然。在他看来,人应该在知识面前人人平等。但想到面前的人是当今皇帝的妹妹,这句话他仍是没有说出口。

长公主联系卓思衡之前的作为和功绩,霎时明白那些做法,无一不是将知识自居高临下处释放出来,且增加更多通达道路的举措,她心中颇为震动道:“你……真的相信这是可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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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可为与不可为,是必须为之。此乃我心所向,我愿所往。”卓思衡坚执道,“殿下,我朝不比前朝对女子进学严防死守,因镇定二公主救国救世的故例在,世家多以自家女子能进学明理晓德为荣,就算没有女学,各家五花八门的闺学又何时少过?纵然许多是为自家子女作嫁添资,但至少,这是一个已经自镇定二公主以来便积累至今的成熟机遇。”

“那为何是我?”

“殿下的言行和声望皆是无二上选。编纂《女史典》何等艰难,殿下三年不曾辍断,我相信殿下心中也是有信念的,故而才能矢志不渝直至典成。”卓思衡悄然之间将自称由臣唤作了“我”,说完这些他俯首道,“此事虽并非歹急,但《女史典》修成乃天赐良机,还望勿要错过,请长公主明择而断。今日暂且告辞。”

“你已言尽己理,我也会加以谨慎斟酌,请在我与皇兄未曾言明之前,卓司业勿要向他人透露。”长公主个性缜密,是不会让这个消息在确凿前流出在外。

卓思衡怎不知晓她的想法,当即答允。

况且他也并没有什么人可以去说这个大胆的想法。

他利用的,是皇帝和长公主两个人权力欲望。如果皇族和官吏们的初衷为私利,那就由他将其转化作为民为公的公利,是否双赢他还未尝得知,但就目前来看,真正能将此事落实的人却是非常买账。

这样的交易,除了至亲他怎么敢告诉别人呢?

长公主实在多虑了。

不过想想她哥的做事风格,卓思衡也就不奇怪了。

……

自长公主府离去后的五日,朝堂与生活都如同七月初的晴好明净天气一般无波无澜。

吏学修建完毕,第一批学生入驻,或许是谁也没有想到吏学这看似末流的学府竟如此火爆,一时之间竟有官员表示,吏学该同进士科一样向民间广揽人才,这是卓思衡完全没有想到的,不论这样说的人初衷是为了讨圣上的欢喜顺势而言还是真的看到作用感觉殊为可行,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卓思衡适时站出来表示还得等等看,没有因赞同的声音越来越多而忘乎所以,他还在等着那个最终要的答复。

七月初,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大暑之日的水龙法会如期而至。皇家二十四节气均有对应礼法与活动,只是分重要与次要,独尊独享或与民同乐。水龙法会便是官民共庆的时节。

水龙法会这日,皇帝会携宫中诸人与文武百官全朝贵戚驾临位于南郊邰江水龙滩上的半夏行宫,在此期间皇族需身着朱色服饰,以祀南方诸星宿,祈望流火日短天地回常。

起初这是个非常严肃且传统的仪式,后来慢慢演变成一种由皇帝主持的“郊游”般的盛会。

卓思衡还在做侍诏时参加过一次,但见邰江之上亲贵公侯们率领自家仆从们cao舟争先,捕鱼捉蚌,在附近林中游猎,而侍女们折莲采菱,捞荇菜与水蒲,将这些一道进献,由御厨亲炙佳肴。皇帝与亲贵群臣一道水边纳凉宴饮为乐、言夏论诗,也是闷热夏天里轻松的美事了。

前两年夏旱凶猛,皇帝为表替受灾的几个州郡祈福,便停了水龙法会,改作祭天祈雨,今年难得风调雨顺,整个夏日里都无水旱灾情报上,于是皇帝心情大好,便在大暑这一天恢复游乐,带着数千人泱泱出城。

卓思衡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和家人来,如今慧衡有了诰命品级,也是这种高级皇家活动的座上宾,慈衡与悉衡跟随他们一道也有幸沾光。卓思衡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和全家人一道有机会旅游过,真乃人生憾事,眼下虽是伴驾还要多有谨慎之处,可一路同家人说话共乐,倒是十分快活。

行径碧树绕堤与湛水漱石,几处回道皆有丽色炎夏之景,远处行宫绵延依水而建,桅杆如林处已是御驾的船队已是先一步抵达。

此地虽说是行宫,但却无有富丽恢弘的屋宇殿庙,环水之处尽是阁榭轩台,又直通滩涂,高台之上圣驾端坐,其下各处除非传唤或有旨伴驾,其余人等皆可自行走动,上下皆不见,也不以为忤。

这也是许多亲贵朝臣最爱水龙法会的原因之一。

少年少女们也有的聚在各家搭建的荫棚之下叙谈,更多则是四处打马嬉戏为乐。卓悉衡刚到没一会儿功夫,就被杨令显两兄妹叫走,他问过卓思衡是否得行,作为大哥,卓思衡当然愿意弟弟去和同龄人多多接触,欣然应允。

“大哥觉得杨家的小妹令仪如何?”望着三个少年人骑马离去的背影,卓慧衡忽然低声问卓思衡。

“刚才那个骑装的女孩?”卓思衡眺眼望去,此时已不见三人影踪,“是个挺英气的姑娘,说话都带着笑,和她哥哥真像。”

“大哥,你有注意她看悉衡的神情么?”慧衡总是忍不住在这种话题上逗一逗卓思衡,“……就像云姑娘看你的眼神!”

卓思衡大惊失色道:“什么!她喜欢我们弟弟?”

卓慧衡一脸你不打自招的表情才让卓思衡意识到自己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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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再怎么找补也没有用,只好无奈摇头笑道:“人说老不看史,因而狯狡。可妹妹你是编过史书后妙龄仍然狡猾许多,哥哥真是防不胜防……”

“这有什么不好和自己妹子承认的。”卓慧衡笑道,“难道一定要在娶亲前一天说么?”

妹妹同自己说话时才会有这种活泼的感觉,卓思衡即是高兴,却也实在拿自家弟妹没有办法,只能认输道:“若到了那天,肯定要告诉你们的……不过眼下……眼下总不能……”

他的话语被嘹亮的号角声突然打断。

“这是什么?”慧衡是第一次来,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是林狩出发的信号,好些子弟要一展身手,除了去cao持舟船争先夺魁,也会去附近林子里狩猎,这处是皇家林苑,野兽都养得膘肥体健,他们公卿家的孩子最爱这个,猎来猎物让家中随行厨子烹调后上进给皇帝用作夜间晚宴佳肴,这次咱们也有口福了。”

“大哥你不去么?”慧衡是知道卓思衡箭术了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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