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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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思衡身为长兄,膝下三个妹弟,自状元及第后却从未见他给家人议亲,他本可以借此攀附,以他的才德定然会有许多人想要以此结为裙带,可他并不为此走动,反而安心居家抚育弟弟和妹妹,从不将亲人的婚姻大事当做筹码。之前朕以为他是生性谨慎克制,如今观其妹之笔锋,可见是家学所承不齿裙带结利。”

“是了,哪怕是身体不济事,以卓慧衡的样貌举止与德贤文才想要嫁入高势之门未必就行不通,可她一直在家抱闲悠居,事事以陶养身体为先,定然是卓思衡为她的宿疾殚精竭虑多有慈顾。他们家的三妹妹此次随卓思衡赴任,据说在当地行医,口碑极佳,最小的弟弟还在书院读书,那日我见了阿云堂姐,她也说这位行四的卓悉衡年纪虽少,却是个风仪高彻又稳重端方的君子,他家孩子之间的感情也是好得没话讲,阿云堂姐说那日取试后接小令华回府,那位卓通判的四弟还亲自去接姐姐,我听了也是感慨,到底是共患过难的姊弟感情,旁的人家哪能比?”

“别人不晓得,你和朕却最懂其中要理……确是此理啊。”

……

此时,领旨已毕,罗元珠双手接过圣旨,供奉于案前,她肃容转身朝其余人道:“既已尊奉领旨,吾辈定当竭力相赴,此身才学尽皆诉诸笔端,不负天恩浩荡。编纂史籍,自古为长计,少亦有年,长则数载,期间若有婚丧,除去孝礼大义不可废,嫁娶亦不能动摇心志,当以为后世垂范而比德。”

卓慧衡的父母都已过世,而至于婚嫁,她自是没有此烦恼。

作为一个女子,能有除了相夫教子以外值得专注行务实之事,她已是不能期待更多。于私惟愿此身此生能不负所学;于家愿同兄长一道光耀卓氏门楣;于天下……她愿以女子之手记女子之能,凿民生之耳目,开一代之先河。

……

瑾州,安化郡,岩窑窑厂。

第一批正式烧成的蜜瓷是卓思衡看着出炉的。他和窑工一道撸胳膊挽袖子拉开封窑的砌砖,紧张期待,见成品琥珀般的光泽展现于世,令人目露惊艳,那种感觉实在是无可比拟。

于是他看着这第一批新瓷被宋家驮队拉走时,好像送弟弟上学一般焦灼,心里十分不安,很怕它们被磕了碰了砸了,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宋蕴和离去前一再向他保证,自己一定将首现天下的蜜瓷当做性命一样守护,他还是不放心,一直站在路口看驮队的影子消失在盘绕山中,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大人,你是不放心宋老三此人么?”吴兴从没见卓思衡这样的神情,他虽然也跟宋老三在生意上结了梁子,可对此人经商的本领和责任还是信得过的,“宋老三压货次次都自己来往,不怕苦累,可见是个务实肯劳的人,大人不必担心他不够稳妥。再说这条路他走了上百次了,不会出事的。”

卓思衡心中苦笑,对于他来说,走的不是蜜瓷,是他给皇帝所出的为官这张试卷上写下的第一道问答题的答案。

就算他再笃定坚毅,交卷的时候总不能让他不焦虑吧?

但这种想法是无法对人言语的,卓思衡只好笑笑表示是自己多心了。

吴兴面露愧色道:“谁不说是呢!我之前还担心大人您可能和宋老三谈着谈着对岩窑不利,结果是我自己小人之心,大人对岩窑的大恩大德,我们是给您塑金身都报还不得了。”

吴兴是个实在得不行的汉子,这样自己阴私想法的心里话也能张口就说,可见行事磊落,卓思衡也放心将宋家的钱银交给他:“人非圣贤,我当日心中的想法不便说出,吴窑主没怪我擅专窑厂之事已是宽宏了。不过窑主别怪我多言,宋家的银钱务必看管妥当,这笔银子将来会有大用,待到修建书院时,想必蜜瓷已名闻天下,那时烦请你以本地贤望的身份出来表示会资建书院,不必隐瞒银子的来历,就说是宋家和咱们窑厂共利的银钱,这也是实话。”

只不过换了种说法。

说起来,他这样的朝廷命官去找商人“寻租”“筹措资金”也真是太刺激了,那天他几乎里衣都湿透了,觉得自己就是在边走钢丝边抛起十来把开刃的匕首,哪个扔出去没有接稳接准都有性命之虞,但好在结果不错,除了令人意外的宋端。

……

“大人……怎么知道?”卓思衡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后,宋蕴和讶然问道,“难道这也是看得出来么?”

他行走商界多年也没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人和匪夷所思之事。

卓思衡可以选择讳莫如深,但他决定说出来自己的判断:“从前与宋老板交谈,如同我也做了回商人,咱们二人在商言商,说话都务实不务虚,来回的试探和弯绕都是朝前一步便要逼退他人更多,我想宋老板寻常做生意也是这般言谈风格吧?”

宋蕴和心道,他倒是论事知人,别具慧眼。于是笑着点头称是。

“可这次,你在中间好几次转换交谈的方式,用得却不是‘话术’之道,而换成了道家的言辞路数,实在可疑。”

“道家?”这宋蕴和就不懂了,他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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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老子和庄子以及几本道家典籍的名字,自己那个侄子也是不爱看书的,怎么就扯上道家了?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此乃道家先祖老子《道德经》中的精华,讲得是如何以退为进之道,那人想必也是这样教宋老板的吧?”

卓思衡笑得可亲,在宋蕴和看来便简直是只浮汀山成了精的老狐狸,他心中惊讶于卓思衡竟然连侄子教自己那句‘柔弱胜刚,以退为进’都说出来,也又动了旁的心思:要是宋端能和卓思衡交往上,不论其他好处,卓大人的人品学问说不定能劝导自己这惯爱懒散胡闹的侄子两句,给他引上正途,也不失为他家的幸事。

于是他也不隐瞒,将宋端的话一五一十告知。

这回轮到卓思衡惊讶了。

那个十八岁长得犹如明珠生辉风尘外物般的少年宋端?

就一开始还抓蛐蛐那个?

虽然卓思衡早觉得此人有点古怪,可那古怪的地方他却没往这上想。果然是真人不露相,论看人评人,他可能还差点火候。

还要勤加修炼啊……

宋蕴和在离去前,还表示会安排侄子来拜访,卓思衡欣然应允,也不知这小子到底什么根底,总要见见聊聊才能下论断。

不过要做的事还很多,可能不是忙这个的时候,卓思衡正想和吴兴告别,却听远处来了好几个人,是几个窑厂见过的窑工走在前面,后面疾步跟着的正是陈榕。

窑工给陈榕引路,他几乎是跑到卓思衡身前,递上封信说道:“三小姐让我务必赶来送信,亲自将此家书交到大人手上。”

卓思衡心下一惊,莫不是帝京家里出了事?他赶忙接过来拆看,可看过之后,反倒面容变得比看前平静沉着好多。

“没有什么大事。”卓思衡淡淡折上信放进信封,微笑转向吴兴,“窑主先回去看着还在烧的窑炉吧,我在此地转转,看看修山路后里堠该怎么立才妥当。”

吴兴心思没那么细腻,卓思衡怎么说他便怎么做,陈榕却已有些了解自己这位卓大人,但也不解这奇怪的反应,明明三小姐交给他信时是泫然欲泣的神色,为何卓大人却如此镇定自若?

“陈榕啊,你跟吴窑主一道先去窑上歇息,一路辛苦了,喝点水洗个澡,给马喂上草料。”

卓思衡的话总是这样体贴又细致有条理。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陈榕想着,答应下来,同吴兴与其余人一道返回。

卓思衡踮起脚看了好久,直到确认他们已然走远,才颤抖着手飞快拆开信件,看了足足三次,眼泪在信纸上却不止掉了三滴。

他笑着去抹自己的脸颊,视线已然是模糊的,但兴奋和激动却如此清晰得积聚,四周已是无人,卓思衡拔腿往天上跳,边跳边笑,哭着大喊道:

“我妹妹中状元了!”

远在东南,卓思衡回到通判宅舍后还是和妹妹慈衡一道准备了一桌子菜,两人抱头痛哭庆祝慧衡高中女状元,然后将菜吃了个干净。

此事给了卓思衡极大鼓舞和巨大的幸福感,他在桌上和慈衡感慨道:“我自己也中过状元,心潮澎湃也是有过,但如果说百感交集还得是你姐姐的这个状元。”

慈衡言简意赅表示:“人老了就是想得多嘛,大哥你年纪也不小了。”

卓思衡当即表示抗议:“你大哥我才二十五岁!”

慈衡则无奈道:“刚才那句百感交集你自到家已和我说了十几次了,哥你自己说,是不是只有老头子才这么一句话反复絮叨?”

来到瑾州后琐碎的事太多,偏偏事无巨细都要他来揣度拿捏,卓思衡也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唠叨,难道真的是人老了?

做父母官这种事,真的会加速衰老……

怕是他到了何孟春这个岁数,长相都要比曾大人显老了……

刚发愁完,谁知殿陪伴恩师与兄长,跪谏景宗……后来的事大人已经知道了,但卢夫人的命运大人却不知晓。”

卓思衡被他目光中的哀凉所侵感,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卢夫人的娘家十分贫寒,是卢大人外放时结识的小吏之女,然而二人情投意合,于是卢大人没有按照家人的意愿去求取公卿之家的女子,而与这位卢夫人成就百年之好。他家中虽是不满,但有卢大人的老师当朝述古殿大学士卓文骏做媒下定,他们也不再推阻。卢夫人虽目不识丁,但夫妻二人情厚恩笃,成亲后没多久便有了身孕。卢大人后来因上谏景宗苛待戾太子获罪,被停官留拘家中。再后来便是信中与大人了解之事……而卢大人最终还是和大人的祖父他的恩师一道问斩,卢夫人没有见到丈夫最后一面,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然被娘家亲人接走避祸,而那个孩子自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因被七罪臣之案牵连,当官兵来捉拿卢夫人问罪时,她因亲子夭亡而早就失魂落魄,闻听丈夫罪死,便一刀撞死在了禁军的利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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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思衡沉默地听着,他觉得身上一阵发冷,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回到了朔州的劳役营里,记忆里总有下不完的雪和化不开的冰……

“卢夫人有个小她三岁的亲妹妹,她个性强悍不畏死生,在家乡听闻姐姐传信来报喜有孕,思念牵挂不已,于是自告奋勇前往帝京,就是她在危难之时主动照顾姐姐,让她得以安心生产……大人,这对姐妹,姓陆。”陆恢的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好似没有重量的羽毛,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口,“那个本该姓卢的孩子其实没有死,但姐妹二人知道这孩子已是罪臣之后,恐难以存于世间,于是姐姐让妹妹带走孩子,将他改名换姓,带回老家抚养成人,要他远离官场是非,平安到老。唯一能证明这个孩子在世间存在过的,只有一封裹入襁褓里的信,卢夫人不识字,但这封信卢大人给她念过,她知道里面说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还有谈及了这个孩子,或许是为了证明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其实是存在的,也或许是卢夫人一时糊涂,她让妹妹收好这封信。可她的妹妹也不识字,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于是那个孩子在瑾州乡下平安快乐长大到十一岁时翻到了此信,质问母亲自己的身世,才知晓母亲其实是她的姨母……他为此奋发读书,去考科试,想要重回朝野为自己正身,然而母亲却逼他不许再考,一定要遵从生身母亲的遗愿,不许染指官场……他答应了。”

“后来,他因识文断字,当上了一个小吏来养活自己与母亲。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这样过去……再后来,郡上来了个姓卓的通判,人人都在谈论这位状元郎出身的卓大人,说他经历传奇,以罪臣之后自科举中脱颖而出……我曾留心过大人,您一点点都不像是罪臣之后的样子,您身上有种从未遭逢过苦难的舒展之感,我一时羡慕又嫉妒……”陆恢顿了顿,自嘲般笑了笑,“此时再想,我们这些人,哪有人能免去身份之痛,无非是大人心境旷达且从不将心事宣之于口罢了……这不正是咱们这样的人自父辈处学会的存活要领么……”

“那你今日为何又愿意将信拿来给我看?”卓思衡声音已不似方才那般冷硬,在陆恢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脑海里闪过好些人的剪影,有高永清,有慧衡和慈衡,还有悉衡……

陆恢低头一笑,再抬头时眼中已重新找回那固有的沉静,缓缓道:“就像我说得那样,如果我的身份被大人发现,那我满口谎话也是无用,而大人若用这点要挟我,想必也是有所图谋,我倒是无所谓,然而母亲不能无人奉养,当然要逃得远远的去……可如果大人不知道,那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或许冥冥之中定有天意也未尝不可。况且信中所书不止我的身世,还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大人作为当是时局中人之后,我想,该让你知晓才对。”

“你是说我祖父怀疑戾太子在幽禁期间中毒之事。”卓思衡从没听卓衍说过,为什么父亲将所有旧事始末与相关之人无论大小细碎全部告知,却唯独略过这一件?

陆恢不笑的时候有些像高永清,甚至有些像悉衡,他沉声道:“如何处置这封信内的秘密,大人还请自行斟酌。”

离去前,陆恢对卓思衡说道:“母亲要我自己抉择,是襄助故旧之子违抗生母遗命,还是继续藏愚守拙将真相永远深埋。我这个人,有时很怕选择,于是我暗中将选择的机会交给了大人:如果您是故意寻到我有所图谋,那我便按后者行事,如果您并不知晓,为官秉正如大人的祖父和父亲,那我便也如同我的父亲一般,听之从之,绝不废望。今后陆恢便是大人的从属,大人若有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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