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乖巧地站成一排,一听说要去延庆殿,面上皆露出了雀跃之色,忙把手在衣襟上擦干净,满脸期待地望着王典衣。王典衣冷眼打量了片刻,随手指了几个相貌还算端正的,吩咐道:“你们几个,跟我来。”
紫芝和紫兰亦在被选中之列,忙垂首答了一声“是”,便随着王典衣去了,全然没注意到红玉眼中艳羡的目光。紫芝拭去眼角残泪,轻轻一牵紫兰的衣袖,低声问道:“姐姐,延庆殿是什么地方?”
紫兰边走边答:“是惠妃娘娘的寝宫。”
紫芝点了点头。她入宫后虽一直在掖庭局中劳作,却也听说过惠妃武氏是何等的受宠、何等的风光。自从王皇后被废之后,武惠妃就成了这大唐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与皇帝李隆基共生有七位子女,其中夏悼王李一、怀哀王李敏和上仙公主早夭,剩下的咸宜公主、寿王李瑁、盛王李琦和太华公主皆极受皇帝钟爱。众人先去尚服局取来要送的春衣,随后便跟着王典衣去了延庆殿。在粗陋冷僻的掖庭局待得久了,再看这雕梁画栋、桂殿琳宫,紫芝只觉得炫目。
还未进延庆殿的院门,王典衣就已肃了神色,反复叮咛道:“这些衣服可是盛王殿下的,你们千万要仔细!一会儿进了殿,你们只低头站着就是了,别乱动也别说话。若是出了半分差错,我可保不住你们的小命!”
众宫女皆低头称是,虽有些紧张不安,但一想到自己手中捧着的是盛王的衣物,心里竟也涌起了几分兴奋与喜悦。这些被锁在深宫中的寂寞女孩,平日里谈论最多的就是诸位年轻皇子。尽管她们从未见过这些天潢贵胄,也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哪位皇子的垂青,但是,能这样近地触碰一下他的衣服,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这盛王乃是今上李隆基的二十一皇子,名唤李琦。紫芝亦听同住的宫女们说起过,在今上的诸多皇子中,就属这位盛王的相貌最为英俊,而且他博学多闻、英朗矫健,是个文武双全的美少年。毕竟是少女心性,紫芝对他亦有几分憧憬与好奇,于是打起精神捧好手中衣物,随着众人一起进了盛王所居的东配殿。
虽已过了寒冬,殿中四角却仍置着精巧的鎏金炭盆,一进门,便觉有阵阵芬芳暖意扑面而来,令人格外舒适。王典衣率众宫女敛衽下拜,口中恭敬道:“尚服局典衣王氏参见盛王殿下、太华公主。”
这里虽只是延庆殿的配殿,然而,房屋内堂皇华美的程度却已远远超过紫芝的想象。她难抑心中好奇,大着胆子抬头偷看了一眼,只见一对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女正坐在窗下对弈,想必就是武惠妃的子女盛王李琦与太华公主了。这样仓促的一瞥,紫芝并未看清他们的容貌,只觉得这高高在上的皇子与公主年纪虽轻,却自有一种出身皇室的雍容气度,清贵高华,让人不敢直视。
听王典衣说明来意后,李琦略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淡淡道:“有劳王典衣了,东西放在一旁就好。”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如泠泠清泉,又似铮铮琴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与淡漠。王典衣轻声指挥着众宫女将衣物依次摆放好,紫芝才一挪动脚步,却被身后之人不小心踩到了裙裾,趔趄着晃了晃身子,险些摔倒在地。
“啊呀——”紫芝不禁低呼了一声,好不容易站稳,手中的衣物却已尽数掉在了地上。
殿内侍奉的宫人虽多,却皆是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不闻丝毫声响。安静骤然被打破,众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聚集在紫芝身上,隐隐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同情。常来延庆殿走动的人都知道,这盛王虽只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行为处事却颇有几分狠厉,脾气也着实让人捉摸不透,宫中没有谁敢轻易惹他。王典衣惊得面色发白,忙拉着紫芝跪下请罪,伏地叩首道:“奴婢管教无方,致使手下人不慎惊扰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随行的宫人皆随王典衣跪下,紫兰担忧地抬眼偷觑盛王的脸色,目光才与那高高在上的少年皇子一触,就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眼前的他确有传说中的俊美容颜,眉清目朗,神采飘逸,然而那眼神却凌厉冷漠犹如冰雪,让她不寒而栗。
紫芝亦知自己闯下大祸,低首跪伏在冰冷的砖地上,瑟缩着不敢说话,当盛王足下所穿的乌皮履渐渐踏入她的视线时,她冷汗涔涔的额头几乎低得触到了地面。
李琦步履悠闲,缓缓走到这闯祸的小宫女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淡瞥她一眼,命令道:“抬起头来。”
☆、第2章 皇子
紫芝依言抬头,却仍不敢稍启眼帘与他对视。李琦负手而立,垂目打量着面前这楚楚可怜的瘦小女孩儿,只见她一张清秀稚嫩的小脸吓得煞白,萦满细碎泪珠的长睫毛下,明眸晶亮,一眨一眨地闪着惊惧的光。尽管竭力克制着,可她单薄的双肩仍在不住地颤抖,越来越多的泪水从眼眶中溢了出来,濡湿了那娇俏白净的脸庞。
李琦凝视着她,眉眼间似乎并无怒意,只是问:“你多大了?”
他语气平缓,甚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然而紫芝早已吓得呆住了,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沉默。紫兰只当盛王是要责罚妹妹,情急之下连忙膝行两步上前,叩首道:“殿下,奴婢的妹妹年幼无知,却真的不是有心要冒犯您的。奴婢愿意替她领受一切惩罚,只求您……”
李琦似笑非笑地一勾唇角,并未理她,而是侧首去问王典衣:“这两个宫女如此不懂规矩,应该不是你们尚服局的吧?”
“殿下恕罪。”王典衣竭力保持着镇定,使了个眼色示意紫兰噤声,然后垂首回答,“因今年春天来得早,尚服局忙着准备各殿阁的春衣,人手有些不够,奴婢事出权宜,只得去掖庭局调了几个人来帮忙。她们虽言行莽撞,却也是无心之失,还请殿下施恩宽宥,奴婢回去之后自会训导责罚。”
李琦却只是轻轻一摆手,淡淡地说:“罢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宫人年纪还小,典衣也莫要为难她。”
王典衣颇感意外,忙悄悄推了推紫芝的胳膊,低声提醒道:“还不快谢恩?”
紫芝眼中噙着泪,双唇微微动了动,却仍是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王典衣生怕盛王动怒,一颗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由低声呵斥了紫芝两句。然而她话音未落,却听李琦又开口道:“算了,别难为她了,都起来吧。”
那声音依旧淡漠,却仿佛隐隐有了一丝温度。紫芝颤抖着缓缓站起,见盛王竟肯替她说话,心中既惊讶又感激,全然没想到在这冰冷的深宫中还会有这般好脾气的人。贴身的衣裳皆被冷汗浸透,几滴豆大的汗珠缓缓滑入眼角,她难忍蛰痛,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擦,不料衣袖滑至手腕处时,却露出了那柔嫩小手上的累累伤痕。
李琦此时才注意到,女孩儿白皙如玉的肌肤上交织着一道道血痕,手背上,脖颈间,只要是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也不知身上还遭受过怎样残忍的鞭笞。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紫芝局促不安地抬头,只见那少年皇子神情冷肃,正垂目看着她手背上的冻疮和鞭伤,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惊异、嫌恶、还是怜悯。她慌忙将手缩回到衣袖中,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阳光照在年轻王者袍角的缂丝金线上,刺得她双目隐隐作痛。
紫兰利落地帮妹妹把地上的衣物拾起,王典衣带着众宫女再次向盛王和太华公主施礼,然后依次躬身退了出去。走出延庆殿好远,王典衣方才舒了口气,停下脚步冷睨着紫芝,忽然狠狠一掌批在她颊上,疾言厉色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好在盛王殿下不曾追究,否则依照宫规,你知道自己会受什么处罚吗?”
紫芝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懵然摇头,泪水再度盈满眼眶。王典衣叹了口气,正色道:“内廷宫人皆须端庄稳重,若是因举止失仪而触怒尊上,杖责三十也不为过。幸亏盛王殿下宽厚仁善,若是换做旁人,你今天只怕得丢了半条命!”
紫芝想想也觉得后怕,忙跪下嗫嚅道:“典衣恕罪,奴婢并非有心的……”
王典衣见她如此,心中反倒有些不忍,遂放缓了语气道:“盛王殿下都没怪罪你,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不过是见你年纪还小,多提醒你一句:在宫里做事,一举一动都需万分小心,稍有差池都可能送了性命!”
紫芝心中一凛,忙俯首道:“多谢典衣提点。”
王典衣也不再多言,冷冷地一拂广袖,便径自回了尚服局。紫兰扶妹妹站起身来,怜惜地轻抚她红肿的脸颊,柔声问道:“疼吗?”
紫芝点了点头,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委屈。紫兰挽住妹妹的手,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冷汗,柔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咱们也回去吧。”
“姐姐……”紫芝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姐姐,我受不了了……这种整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每过一天都是折磨……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和爹娘在一起……”
“又说傻话了。”紫兰温柔地揽过她的肩,叹息声幽凉如水,“紫芝,你要记住,咱们已经没有家了。不过,只要我们能在宫里坚强地活下去,总有一天,是可以再与爹娘他们团聚的。”
紫芝边走边擦着眼泪,哽咽道:“嗯,我等着那一天……”
“哦,对了。”紫兰忽又想起一事,对妹妹叮嘱道,“刚才是阿秀踩住了你的裙子,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总之,以后你自己对她多留心些。你还太小,哪里知道人心有多险恶。”
“阿秀?”紫芝甚是诧异,实在想不出这个同住一室的宫女,与她能有什么仇怨。
紫兰却没再接口,只是低头微微笑了笑,轻喃道:“盛王殿下……倒真是个好人。”
二人一进掖庭局的大门,就被众宫女兴致勃勃地围了起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红玉也十分亲热地拉住紫芝的手,笑问道:“紫芝,你们可见到惠妃娘娘了?”
紫芝心中厌烦,恨不得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王典衣带我们去的是东配殿,只有盛王殿下和太华公主在里面,并没见到娘娘的。”
“盛王殿下?”红玉双眸一亮,兴冲冲地追问,“那你快说说,殿下长什么样子,可是像她们说的那样俊么?”
“我太紧张了,根本没看清楚。”紫芝微垂着眼睑,淡淡回答。此时才蓦然发觉,尽管自己曾两次抬头去看,却并未看清那少年皇子的容貌,唯有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如一根尖利的芒刺,在她卑微的心里越刺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