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宦海沉浮没能抹去他的才华,反而是大浪淘沙,逐渐显示出蒙尘明珠的真容来。
段青竹往东宫去,脚步没停,偏了偏头,问道:“太子殿下怎的这时候唤我?”
“今日早朝后,陛下召太子殿下问过功课。”王公公垂眸笑笑,“想是殿下有不解之处要请教太傅吧。”
段青竹道:“殿下答上来多少?”
王公公答:“十之五六。”
两人站在东宫门前,一时沉默。
半晌,十三低低笑出来,推开宫门,侧身同王公公低声道:“那定是被陛下训了,正委屈呢。”
说罢,没叫下人通传,径自进去。
王公公眯着一双眼,乐呵呵地跟着往里走。
他算是看着这一大一小成长起来。
段青竹在人前早就练就了镇定从容的姿态,只在私下里同小太子呆在一处时,会时不时不经意间露出一丝狡黠。
小太子有样学样。人前聪明乖巧,听话得不得了,一旦他先生来了就本相毕露,打滚撒娇无所不用其极。
王公公笑着摇头,这小太子,皇帝的严肃沉稳半点没学着,倒是被他先生宠得好不娇气。
只是课业倒也从没落下过便是了。
绕过琉璃影壁,顺着雕花游廊走就进了正殿。
段青竹迈步进去,溜达了一圈。
案几上放着两摞纸,一摞崭新的没动,另一摞抄了密密麻麻的字。上头摊着本《孟子》,打开了。旁边搁着根毛笔,沾了墨,也不放在笔架上,就随意扔在一边,险险没脏了纸。
段青竹凑过去看了看,抄的“鱼我所欲也”。
是昨儿个上的课。
想来是没记住,今早被皇帝罚抄了。
段青竹凤眼弯了弯。
瞧着这案上的一片狼藉,小家伙这是委屈坏了。
他示意王公公在这等,自己出了正殿,顺着游廊又往里去。
没走多远,就瞧见旁边蹲了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小人儿蹲在路旁边扣手指,身边也没个人,委委屈屈的,像个被抛弃的小可怜儿。
段青竹走到他身边站定,放轻了语气:“殿下怎的到这来了?”
萧贤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来人,抬起两只肉乎乎的小手,规规矩矩地给他行礼:“见过先生。”
“嗯。”段青竹叹了口气,蹲下身,冲他张开双臂。
小家伙警惕地瞧瞧周围。
然后“嗷”的一声扑到他怀里。
段青竹把小太子揽在怀里,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发顶,给他拍拍后背顺气儿。
等了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把人从怀里捞出来,取了帕子,低头轻轻地给他擦眼泪。
萧贤一开始还别扭地往他怀里钻,被他摁住把眼泪擦干以后反而破罐破摔,睁着一双红红的杏眼看他。
段青竹心里软了软,柔声问他:“殿下这是怎么了?”
然后就眼瞧着那双杏眼又迅速蒙上一层薄雾,氤氲着,渐渐凝聚。
小家伙抿了抿嘴,金豆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段青竹无奈,又把人搂在怀里哄了半天,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
昨儿个下了课,萧贤瞧见几个小宫女在编竹篮,突发奇想想给父皇亲手做个礼物。
他管内务府要了竹条,拉着别人学了半天,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编好了一条小龙。
他高兴坏了,乐得抱着小龙在床上打滚,觉得父皇肯定喜欢极了。
于是功课被理所应当地扔在脑后。
谁知道今天早上皇帝突然叫他过去查功课,他一宿没睡,又没好好温习,答的乱七八糟,被罚了抄书。
高高兴兴给父皇做了礼物,夸还没收着,倒是先被骂了一通。
他领了罚回来,越写越委屈,也不敢跟旁人说,想先生想得不行。
干脆笔一扔,书也不抄了,叫人去请先生,自己躲到墙根底下抹眼泪。
段青竹听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完,握住他的小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果然,白白嫩嫩的皮肤上横七竖八的几个血道子,已经不流血了,凝成几条血痂,凹凸不平的。
小太子长大了,要面子,磕磕碰碰不好意思再撒娇了。
他不提,段青竹也不说破,捏捏他的小胖手:“小龙呢?让先生看看么?”
萧贤瘪瘪嘴,从怀里掏出个竹编的小玩意儿来。
段青竹接过来瞧了瞧,头是头尾是尾,很像那么回事,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他笑着还了,夸人:“编的真好,殿下好厉害。”
小太子脸红了,抿了抿嘴,露出两个小梨涡。
他把小龙接过来放怀里揣好,抬头,水汪汪的杏眼盛着纯真的笑意:“先生喜欢的话,我也给先生做!”
段青竹笑笑:“那臣便先谢过殿下了。”
又把他放在地上站好,起身理了理衣袖,拉着小太子的手往正殿里走。
边走边吟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他不说了,等着小太子。
“二者不可得兼……”萧贤瘪嘴,小脸儿垮了,小声嘀咕,“先生,我知错了。”
段青竹道:“殿下年纪小,多花些功夫在喜欢的事上也没什么。”
“只是殿下要记住,天下百姓把最好的衣食住行都给了殿下,是因为他们相信殿下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