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之这时却叹了口气,“却不知还有多少宝物在凡人之手蒙尘呢。”
“嗯?”刘符将匕首搁在桌案上,笑道:“你有话直说便罢了,何必再东拉西扯的。”
刘易之凑近一些,“那帮大族子弟,有的可能无缚鸡之力,他们又哪能体会这天下名剑、名刀的好处?可偏偏十之八九都在他们手里,王上您说,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刘符一哂,“那些东西,从几代以前就在他们手里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都视之为传家之宝,你能怎么办?总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偷偷翻墙进去看吧?”
“嗨,我哪有那么大的瘾!”刘易之摇摇头,“若只是几件器物,那倒也罢了,大家族欺负人的地方还不在这儿呢。”
“我就说你今天来肯定得有点事,”刘符看了案上的匕首一眼,理理袖口,笑道:“说吧,被大族的人欺负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上。”刘易之一拍大腿,从健阔的胸腔中鼓出一大口气来,“这事说来也太气人了!城南的一块地,原本是前年王上赐给我的,王上也知道,我这个人对这些事情也不怎么上心,一直也就放着没动。这一阵我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想起来这块地了,想在那上面盖个宅子,去那一看,哎呀!居然已经有房子在那了,那宅子盖的,是又大又阔气,就跟……就跟咱这长安宫的宫殿似的!”
刘符闻言皱起了眉头,刘易之恍若未见,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当时就想,这谁盖的?就想进门打听打听,结果王上您猜怎么着?从那宅子里呼啦啦涌出十好几个家丁,看见我就是一顿打!多亏我这筋骨还不错,没留下什么毛病,王上您看,这胳膊上的青印到现在还没消呢。”
他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大块青紫来,刘符凑近,轻轻按了按,便听他“嘶”的一声。刘符收回手,揣进袖子里,“问清楚是什么人干的了吗?”
“这事出了以后我是越想越气,就四处找人打听这处房子是什么人的,一问,都说是卢家的。范阳卢氏您听过吧?好大一家子,有权有势的。”
“卢氏?”刘符闻言引身而前,似乎要站起,最后却又坐了回去,神色淡淡的,一时辨不出喜怒。
刘易之觑着他的神色,又继续道:“后来我就找他们讨说法,没想到他们说这地从来都是他们的。我当时就急了,我说,这地分明是王上赐给我的,结果他们说……说……”
刘符的眼神锐利起来,紧紧地盯着他,“他们说什么?”
刘易之吞咽了一下口水,眼睛瞄向桌案,看到横在案上的那把匕首,心里好像受到些鼓舞,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终于开口道:“他们说,他们卢氏一脉居住在此已有几个甲子,他们的先人买下这块地的时候,还没听说……没听说有王上……王上这个……”
他的两只耳朵里都是自己急促的心跳,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只吞得自己口干舌燥,才既紧张又期待地继续道:“匈奴小儿!”
他说完这四个字,好像压在自己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被卸下,一颗心便轻飘飘地提了起来,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符,刘符却好似一尊石像一般,一动都不动。
刘易之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刘符漫长的沉默让他的口渴之感变得越来越清晰,几乎到了让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他的心一直在不断地向上提着,不知要被提到何处去才算罢休。
忽然,刘符动了动。
他就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似的,缓缓站起了身。他一点点地直起身,淡色的阴影便一点点地投到刘易之身上,让他恍惚间觉得是一座山向自己慢慢压了过来。
刘符低着头,在案前来回走了两步,忽然猛地旋身,一脚踢翻了桌案!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桌案正翻到在刘易之面前,他吓得双膝一软,两手撑在了地上,但幸好他本就是跪坐着的,倒不至于如何失态。案上的匕首与书卷滚落一地,呼啦啦地四散开来,一只黄花梨木的圆笔筒,甚至滚出数丈开外。
刘符反手倒拔出腰间长剑,高举起来,猛地向下掷去,剑尖没入地砖之中,剑身兀自震颤不休,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他犹不解气,怒骂道:“匹夫!我必杀之!”
宫人们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这时早已跪作一团,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些胆子小的,已经低低地啜泣起来。刘易之虽不至于被吓哭,但也觉得四肢像是被这磅礴杀气给牢牢吸在地上,仿佛生了根,无论怎样下定决心都拔不起来。
剑的寒光正映在他脸上,良久,他才颤声问道:“王上想要如何……如何处置卢氏?”
“如何处置?”刘符侧过神来,看着他冷笑不止,忽然胸腔一震,高喊道:“赵多!”
赵多忙连滚带爬地上前。
刘符从地上拔出剑,也不入鞘,直接扔到他脚下,“你带着我的佩剑,去找廷尉张青,叫他——不,不找张青……”刘符暴躁地来回走动起来,急促的脚步声听得人心头惴惴,“去找刘统,调我的羽林军,羽林军!就说我说的,卢家老幼,一个不留!去!”
赵多却伏在地上不动。
刘符等了一会儿,见他居然毫无动作,停下脚步,站定喝道:“怎么还不去!”
赵多抬起头,颤声道:“奴、奴不能去。”
刘符双眼赤红,目眦欲裂。出身是他的死穴,除非他自己,其他任何人敢拿他的出身说事,他都必要翻脸。他本就在气头上,恼怒自己为人所轻,见现在连赵多这么一个小小的太监都敢忤逆自己,一时间怒火暴盛,拾起地上砚台便向他砸去,“怎么,连你也瞧我不起?”
赵多也不躲,生生受了这一下,砚台砸中他额头,发出一声闷响,只听声音便觉得疼。血从额头汩汩地淌下来,直流进眼睛里去,让他掀不开眼皮。但他仍仰着脸,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刘符,“王上还记得右将军夫人的话吗?”
刘符目光如刀,狠狠剐向了他,“你拿她要挟我?”
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赵多浑身都颤抖不已,仿佛筛糠一般。他向来胆小,但此时迎着刘符骇人的目光,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让他膝行上前,一把抱住刘符小腿,仰着头高声哭道:“奴只怕王上现在杀人,以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啊!”
刘符低头看他,胸口不住地起伏着。赵多头上仍在向外冒血的口子,仿佛是在头皮上张开了的巨大的嘴,那上面半掉不掉的皮肉,随着他的动作而左摇右摆、摇摇欲坠,就仿佛这张嘴在翕动一般。赵多紧紧抱着刘符的两条腿,脸上的血和泪一起往下落,眼中虽有惧色,却丝毫不退,简直与之前抱着他靴子涕泗横流的少年判若两人。刘符心中震撼,看着赵多,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赵多的眼泪和血都流得太猛,刘符心中的那团怒火被渐渐浇灭。他将手放在赵多头顶,转头看着仍伏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刘易之道:“你先回去,我改日召你。”
“是、是!”刘易之如蒙大赦,挣扎着便要起来。刘符今天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让他心中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急着想走,但两条腿都跪麻了,费了好大劲才站起身来,忙一瘸一拐地走了,片刻都不想多留。
刘符重新看向赵多,从赵多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压在他伤口上。他平生最爱刚直敢谏之人,却不料今日能在一个小内侍的身上看到这种大臣之风,说来也是件奇事了。他伸手在赵多脸上抹了一把,给他把脸上的血和眼泪擦了下去,又将手上沾的血水全抹到对方肩膀上,哼了一声,问道:“我的腿抱着舒服吗?”
赵多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不仅没松开他的腿,反而呜咽一声,将他搂得更紧,把头埋在刘符膝盖间,又涕泗横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