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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启唇含住他的手指,抬眼盈盈地看着他。

“王上,该上朝了。”赵多低着头提醒。

“知道了。”虽然扫兴,但刘符听到正事也不耽误,当即便从床上下来,趁阿来为他更衣的时候问赵多道:“褚于渊应该回来了吧?”

“是!”赵多点头,“褚御史一早便在殿外候着呢。”

“那好,看看洛阳到底是什么情况。”刘符佩好剑,大步而出。

“王上,臣奉诏调查丞相一案,今已查明,特回京复命。”褚于渊伏地长拜道。

“褚大夫请起,”刘符颇为惊讶,“何必行如此大礼?”

“臣戴罪之身,不敢从命。”褚于渊看着地面道。

刘符也知道他这个御史大夫脾气一向很倔,于是对下面打了个手势,便有宫人从一旁扶住褚于渊,褚于渊这时无法再推辞,只得顺从地站起。

刘符见他站起,便问:“可是洛阳一案,有何隐情?”

“臣惭愧。”褚于渊摇头叹息道:“臣受小人蒙蔽,不意中伤丞相,陷害忠良,臣内心实难自安。”

刘符听他说得严重,脸上的表情简直是说不出的痛心疾首,不由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褚大夫且说正事吧,难道是丞相没有杀人?”

“禀王上,臣已查明实情。丞相确系杀人三十有五,但所杀之人并非百姓,而是当地豪强。丞相入洛阳后,未进官署,而是先去下属各县听百姓陈述,三日内辗转十余县、接见了一万多名百姓,若闻有为害乡里、以致民愤者,查实之后,辄捕而杀之,陈尸于洛阳街市。百姓闻之,自各县扶老携幼而来,致使洛阳沸腾,人人称快。百姓争分其尸肉,顷之便只余白骨,丞相命以草席收之,焚于洛阳城郊。”

刘符动容道:“为民所恨,乃至于此!”

褚于渊从袖中拿出两份奏折,递交给宫人,宫人再走上台阶,呈于刘符。刘符展开奏折,便听褚于渊道:“此事的始末,并那三十五人各自的情状,臣已在奏章中书明,请王上过目。另外一份奏章为丞相所书,托臣转交于陛下。”

刘符大略扫了眼其中几个人的事迹,点头道:“此辈确实当杀。”

褚于渊复又跪地道:“此事原系司州监察御史吴纯诬告。吴纯因收受当地豪强贿赂,故报于御史台,上报之时隐匿实情,只言丞相擅杀百姓,致使人心震动,洛阳不安。臣因亦已闻丞相杀人之事,故未查明真相,便上表弹劾。臣处事不明,至有此阕,有负于王上、亦有愧于丞相,臣请引愆,除臣御史大夫之职。”

刘符走下殿,笑着扶起他,“褚大夫是耿介之人,弹劾丞相也是为国考虑,无有私虑。丞相胸襟开阔,料来必不以此为意。此事只惩处吴纯一人便罢,大夫一片公心,不虚美、亦不隐恶,统领众御史,舍大夫其谁?大夫还是莫要自责过甚了。”

褚于渊深自感奋,退后一步,对刘符连连稽首,哽咽道:“臣蒙王上厚恩,必誓死以报!只是王上若不责罚于臣,臣内实难安。”

看着眼前年过半百的老臣哭着喊着求他惩罚,刘符几乎有些哭笑不得,他沉吟片刻,见褚于渊眼看着就要老泪纵横,只得无奈道:“那便罚你半年的俸禄,褚大夫以为如何?”

褚于渊终于心满意足,于是叩头谢恩。

下朝后,褚于渊又求见刘符。刘符没想到褚于渊会私下里找他,转身诧异道:“褚大夫可还有何事?”他漫无边际地想,褚于渊从来没有什么私事找他,有事都是在朝堂之上直说,这会儿破天荒地私下求见,该不会是觉得刚才的惩罚太轻了,想让他再下点什么狠手吧?

褚于渊从袖口中又掏出一封书信,“王上,此为左将军托臣交于王上的。左将军说此为家书,故臣方才未便在朝堂上呈交,还请王上莫怪。”

刘符接过,笑道:“景儿倒学会麻烦大臣了。”

褚于渊忙道:“臣只是多携带一封书信,并不能算麻烦。”

“对了,”刘符问道:“褚大夫从洛阳来,丞相身体还好吧?”

褚于渊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臣至之日,丞相正在接见原魏国的官吏,差不多一天就要见二三十人,哪得的了片刻的闲。臣观丞相虽然精神尚好,但似这般,实在是过于劳累了。”

刘符闻言点点头,沉吟片刻道:“丞相身体不好,我想差人送去些药材,褚大夫,这事交给你来办吧。”

洛阳要什么药材没有,何必千里迢迢从长安送去?褚于渊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刘符是想借机让他和王晟二人冰释前嫌,不由得心生感激,忙道:“臣明白了,臣公务在身,不能擅离职守,回去后便令二郎护送药材去洛阳,送与丞相。”

刘符点点头,知他会意,便不多言,待褚于渊走后,低头看起了王晟的奏折。

王晟所写的前半段与褚于渊所说丝毫不差,他草草扫过便罢,后面却有一些新鲜东西。刘符逐字逐句地读着,不自觉间已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踱步。

大约是他派御史过去,让王晟心中不安,他原本上疏时从来只写治理的成效,这次却把他治理洛阳之法也尽数写了进来。王晟在奏章中写,他这几日接见了百余名官吏,打算择其中十余人先行提拔,补上现有的空缺,除此之外,不贬一人。待这一步完成之后,他接下来便要选拔武卒,裁剪老弱,整顿军队;如此之后,再着手考核官吏、推行律法。

他这样一件件地写下来,看着十分清晰,若是放在以往,刘符赞叹一下便也就放在一旁,不会过多放在心上。但这会儿他就好像忽然开窍了一般,从中竟读出了一些从前注意不到的深意。

王晟初一到洛阳,不是先见官吏,而是先见百姓,与他们交谈,又杀死当地豪强,目的在于先安定人心、安抚百姓。只有先将这载舟覆舟之水安抚好了,这样,即使日后官吏之中有仍心系魏国之人伺机生变,若得不到百姓的支持,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即使声势浩大,洛阳内外也将纤尘不动,难成气候。

安抚百姓之后,第二步便是安抚官员。王晟没有按照事先给他看过的考核之法对官员进行升降,而是逐个交谈后,先迅速提拔一部分人,对其中无能之辈也并不加以贬斥,其意便是要安抚众僚之心,让其中因王晟到来而惴惴不安之人先放下心来,以免生变。做好这两个准备后,王晟便可以开始做第三件事了。

而这第三步才是重中之重。在确保百姓和官吏不会作乱之后,他便能腾出手来整顿军队。按照王晟的说法,他除去任用一些从长安带去的军官之外,还会提拔一些洛阳军中的低级将领,让雍将与魏将共同治军。如此,被他一手提拔的军官必感激于他,而其余人也能看见升迁之途,军心便能稳定下来。

获得了军队的拥护和支持之后,他便再开始考核官吏,贬斥和提拔一批人,将洛阳的官吏逐个筛查一遍,使各展器能、各安其位。即便大加变动,有军队在,也无须有所顾虑。最后再用这些官吏推行律法,约束民众,彻底整顿司州一带。

刘符愈想愈清晰,踱步回案前时,额头竟至出了一层薄汗,心中确豁然通透,不由得将这份奏表一巴掌拍在案上,钦佩地叹了口气。有些人初看时很厉害,但自己书读得多了,再看他时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有的人却令人读得越多、想得越深,便越觉敬佩不已。王晟便是后者,平民心、定吏卒、控军权、整朝纲,这般先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的整顿之法,平心而论,刘符自问是做不到的,此为宰相之才,君王未必会有。但幸好他倒是有几分知人、用人之明,王晟有治国之能,而他能用王晟,让他为自己所用,那就和他自己有治国之能没什么区别了。

刘符摸了摸他又长了一点的小胡子,心里忽地生出一阵自豪来,仿佛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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