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玄慈大师已经不止是大师,他是神仙的师父,被尊称为仙师。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玄慈并非闭关,而是一病不起。
他第一次认识到,境界不够就是不够,再努力都没有办法,所谓朽木不可雕,他竟是那个朽木。
他从小便是天之骄子,在人间神仙的位置上坐了数百年,受无数人敬仰,向来他做不到的事情,就没有别人能做到,同他一起修炼的师兄弟,早早就入了土,就连他曾经的师父,也不及他如今万一。新帝上任都请不动他出关作法,黄金万两也抵不过他一颗丹药。
但那又如何?
有些人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他呕心沥血一辈子也做不到。
不行就是不行,不能就是不能。
百姓的议论逐渐传到了山上,切切嚓嚓,如蚊蝇环绕。
“那秉凡成了仙,仙师岂不是比他更厉害?”
“是啊,仙师什么时候飞升?”
“不飞升才好呢,飞升了以后,谁来教咱们?最好是他永远不飞升,教出更多神仙来。”
“你懂什么?你以为谁都能成仙?那要是这样,同样都是玄慈仙师的徒弟,怎么别人不成仙,偏偏只有秉凡成仙?要我说,这仙师水平也不怎样,三百多年还是个凡人,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诶,此话差矣,要我说,仙师是故意不飞升的,他是替咱们镇守河山呢。”
“是啊是啊,他肯定是故意的,仙师大仁大德,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故意?可笑。
怎会有人故意不成仙?
明明是他教出来的徒弟,明明秉凡学的书是他写的,学的剑是他教的,明明徒弟的仙位是他的,凭什么他飞升了,他还在人间苟延残喘,无尽苦修。
仙师?
讽刺至极。
能当神仙,谁愿意做神仙的师父?!
玄慈的状态越来越差,越来越差,到最后竟是夜夜呕血,眼底泛着将要走火入魔的金光。
而人间这一切景象,都是从一面水镜中倒映出来的影子,水镜上俯身忧心的人,一身天庭的洁白祥云仙袍,竟然就是秉凡。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只知道师父病重,不知道他就是病重的“因”。
他不愿被困在天庭中袖手旁观,竟在一日偷偷下凡,来到了长留山的寝殿外,推门而入。
花兮蹙眉:“心是好心,但这犯了天规吧。”
虽然如今九重天,已经几乎没有飞升的凡人了,不过她也知道,凡人成仙后再也不能回人间,不能插手人间事,更不能泄露天机。
否则神仙下凡,挥挥手足以颠覆一个国家,轻而易举就能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
但秉凡下凡什么都没做,只是搭了师父的脉象,对他说,现在救您的唯一办法,就是随我上天庭。
玄慈自然求之不得。
秉凡带他腾云驾雾*t,一路来到南天门,谁知,却被镇守南天门的神兽拦下了。
那神兽是只吊睛白虎,肋生双翼,四足着地依然有三人多高,威风凛凛,缟身如雪,有着海蓝色的冰瞳和根根如银的胡须,披着一身雪亮的银铠,让人望而生畏。
花兮一愣,大喊道:“小白!?那不是小白吗?!”她用力地抓着萧九辰,“你看到了吗?”
那白虎比小白还要再大上一圈,眸中没有她熟悉的呆滞模样,反而极为凶悍和警惕,他鼻翼耸动,硕大的脚掌绕着秉凡和虚弱的玄慈踱了三圈,弓着身子支着雪白的翅膀,喉中发出警告的低吼。
萧九辰道:“是小白。”
第70章卓尔不凡【二更】
花兮捂着额头:“不会吧,小白从前是镇守南天门的神兽白虎?!那它为何会变得那么小,还那么蠢!”
话音刚落,小白已然大吼一声,那吼声如雷,硬生生滚出去数丈,云从龙,风从虎,那吼声掀起滔天风浪,将玄慈硬生生刮下了云端!
“师父——!!”秉凡急冲而下,千钧一发之时将玄慈抓住。
“凡人不可上天庭。”小白的嗓音极为浑厚低沉,如隐在云雾间的闷雷,威严无比,“勿要触犯天规,此是警告,再有下次,绝不留情。”
“小白说话了!!!”花兮激动地大叫起来,“小白它居然也是会说话的!!!萧九辰!萧九辰!萧九辰你听见了吗!”
萧九辰无奈地安抚道:“听见了,听见了。”
花兮扭头急切地看着萧九辰:“所以,你知道小白从前如此厉害,才给他喂了那么多九品雪莲是不是?想治好它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从前放任它吃了太多垃圾,它才变笨的?”
萧九辰:“那也不是。它就是单纯地喜欢吃雪莲。”
花兮:“……”
萧九辰道:“它是你养的,不能吃得太差。”
花兮:“不能治脑子吗?”
萧九辰:“小白受损的不是身体,身体受损再严重它也能复原。它受损的是魂魄,吃什么都不会好转的。”
花兮脑中和小白对话并且辱骂它从前总是吃屎给她造成很多痛苦的美好幻想瞬间破碎,揶揄道:“那还是不要这么喂了,怪浪费的。”
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如果小白天生就是个傻子,倒也没什么,可它从前这样神圣威严,最终却变得浑浑噩噩,倘若它还存有一丝理智,也不知道该有多痛苦。
花兮冷笑了声,把手指掰得嘎嘣作响:“最好,这魔障能显出是谁害了小白,我非得替它讨这个公道。”
那边,玄慈□□凡胎,本就道心不稳,又被神兽白虎的寒气从九重天刮下,病得愈发严重,高热不退,浑身气血逆流。
秉凡用了自己到处求人得来的仙丹,喂给玄慈,但镇守心魔和疗伤定魂最好的地方,是和天池相通的冷泉,当年花兮受了雷毒,也是在那处冷泉疗伤。
仙丹可*t以带下凡,但冷泉之水没法带。
他非得把师父带上天庭不可。
于是,他找到了一颗种子,传说这种子一分为二,可以连接万里之远的两地。
通天神木。
两株一体共生的通天木,一棵栽在长留山,一棵栽在他的仙宫,神不知鬼不觉绕过了南天门的神兽白虎,将玄慈接到了九重天。
秉凡每日让他在冷泉里浸泡一个时辰,而后替他疗伤,原本动荡的道心逐渐稳定,玄慈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结果,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此事败露,先帝震怒,将秉凡贬为凡人,打回人间。
花兮喃喃道:“这段往事,我只在史书中读到过,后来,先帝下令销毁所有通天木种……直到遗漏的那一颗种子被鹿鸣利用,发动妖族入侵蓬莱仙岛。”
萧九辰不咸不淡道:“被鹿鸣利用,但,是摩邪带到了蓬莱仙岛。”
花兮悠悠叹气。
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秉凡一朝飞升,一朝被贬,大起大落,整个人间都为之震动,全长留山的弟子都亲眼看着那一道贬黜的天雷劈下,将秉凡劈得浑身焦黑。
玄慈的心里如惊涛骇浪,他知道徒儿对自己好,但却从未想到这样好。
他为师不尊,没能帮上秉凡一星半点也就罢了,还害得秉凡被贬为凡人……倘若是他,千辛万苦渡劫飞升,一朝被贬,死的心都有了!
但秉凡竟然浑不在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睛乌黑明亮,咧嘴笑道:“师父,您莫要伤心,神仙而已,不做就不做了。”
花兮叹道:“这才是神仙的气度。难怪天道这样钟爱他。”
那段时间,师父对他也是真的好,玄慈下令不许其他弟子问东问西,封锁了长留山,赶走所有想打探消息的凡人,无论是敬仰也好,幸灾乐祸也好,一律统统挡了下来。
玄慈的所有丹药,皇帝赏赐的珠宝,他专有的修炼用的灵池,全部都给了他那飞升不足一年就被贬的小弟子。
小弟子没有姓,他甚至将自己尚未修仙的凡名“卓悯”的“卓”字给了他,从此以后秉凡便是唯一一个与他同姓的徒弟,视同己出,名为“卓秉凡”。
听到自己有姓以后的秉凡,竟然哭得比飞升成仙还厉害,他哭哭啼啼地抓着师父的衣袖,仿佛还是个小孩,连声道我也有家了,我也有家人了。
玄慈缓缓将他抱在怀里,喉咙哽咽,低叹道:“都是为师对不住你。”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区区三年后,秉凡又一次飞升了。
这次飞升,就在玄慈的眼前。
当时,烛火幽暗,玄慈在塌上打坐,见秉凡正在挑灯夜读,便道:“仔细暗处伤眼睛,你去把烛火挑亮些吧。”
秉凡应声,起身用一根银针轻轻一挑,明亮的烛焰往上一窜,映亮他漆黑的瞳孔。
他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是天意。”
玄慈疑惑道:“你说什么?”
天雷轰顶,九道天*t雷应声而落,落在秉凡的头顶,他哈哈大笑,明眸如星,在天雷中毫无惧色:“师父!我悟了!那烛火,哈哈哈哈哈,师父,多亏您的教导!秉凡在此拜谢了!”
玄慈跳下地,披头散发,疯了似的迎着天雷而上,怒吼道:“你悟了什么?!你说啊!烛火,烛火是什么意思?我又教了你什么?!我什么都没做,你为何又悟了!!你悟了什么,你告诉我啊!!”
第二次飞升,就在他眼前,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秉凡又一次飞升,因为他。
天道又一次选择了秉凡,不是他。
玄慈彻底崩溃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天资,恐怕,全九州数百年来都从未有过这样的天资。
他三年间对秉凡的爱护,绝不是假的,最好的丹药最好的秘籍最好的修炼环境,他倾其所有,在所不惜,甚至会深夜走到秉凡的床头,握着他的手,将自己体内的法力渡给他,希望能弥补万一。
然而,恨也是真的,是血淋淋的,是几近疯魔,是夜夜呕血。
玄慈又花了一百年渡劫飞升,但他内心也清楚,他的飞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作弊。他的道心是秉凡还是神仙的时候亲手筑稳的,他吃得仙丹是秉凡在太上老君殿前长跪不起换来的,他泡过神仙用的天池之水,吃过九重天神庭里长出来的仙草,在浓郁的仙气中耳濡目染了数月。
萧九辰冷道:“秉凡对他做的一切,就算是做到猪身上,猪都该飞升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用了一百年才飞升。
而他飞升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诓骗秉凡入了一个阵法,封了他的五感,断了他的灵脉,然后一剑杀了他!
卓秉凡听闻师父飞升,高兴地像个傻孩子,拎着贺礼登门道喜,谁知迎来的却是兜头而来的阵法,和穿心而过的利刃!
秉凡毫不设防,五感尽失,笑容还挂在脸上,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嘴角涌出鲜血,眼中涌出热泪,他摸索着,哽咽道,带着哭腔恳求道:“师父,师父是不是你,徒儿做错了什么,我好想你……师父,我好想你……”
他缓缓跪在地上,失去了知觉,玄慈颤抖的手握着剑柄,剖开了他的腹部,挖出了金丹,换成了一颗……他早就准备好的魔丹。
那枚魔丹的魔气很快侵染上秉凡的身体,将他逐渐吞没,他在濒死中急速地堕魔,在堕魔完成的那一刻,被彻底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