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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岳凉的两千军暂时驻扎在金陵城外,青城山几人则随何素进了城,寻了个不扎眼的客栈落脚。之后何素自去寻兵部尚书吴暄吴如温,青城山几人则姑且安顿下来,卸了行囊,觅了些吃食。
此刻师徒四人聚在辈分最高的袁岫房里,就着白水吃些烧饼并腌肉与煮菜。先是沉闷无声,相对嚼饼,嚼了片刻,师叔汪臻头一个忍不住,把饼一放,问道:“何将军他——”
话音未落,袁岫与陈青阳同时惊起,上来一左一右捂住他嘴:“嘘!”
汪臻顿时一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倒无不快,只是抚落两人伸过来的手,略微烦恼:“那我该怎么叫他?”
袁岫叹息一声:“莫谈此事。你我来这里是做生意的,不认得什么达官贵人。”
汪臻一愣。陈青阳与杨进反倒一听就懂,当下还是杨进提示汪臻:“师叔,外地来此,不是商人行脚,便是赶考士子、述职京官,咱们是沾不上后头那二等人物的。”
汪臻这才明白袁岫之意,一时不由失语——他好像一说话就容易错。不如不说了,只管保护好师兄师侄与那小何将军就好。
然而挑起了话头,似乎便不愿再冷下去。袁岫吃了两口煮菜,转头向陈青阳:“还未听侄儿一叙这两日奇遇。”
陈青阳一口饼还在嘴里,闻言狼狈地囫囵嚼了嚼便即咽下:“……师伯……大伯挂心了。侄儿长话短说。其实也不算奇遇,是贵人好心相救,又聪颖过人,见追兵身手高强,又见侄儿自北边回来,便推知了大概,主动援手。”
袁岫听得,似乎颇为惊讶:“推知?”
“不错。先时敌友难明,侄儿并未如实相告。是姚……恩人推知了来龙去脉。”
“竟是这般……”袁岫不觉露出赞叹神色,脱口便欲夸奖,“不愧是……”
忽而省起何素身份仍旧不能暴露,忙又改口:“不愧是他。”
杨进闻言,不知为何,面色却是不大好。
他知陈青阳说的推知前因后果之人并非何素,而是姚涵,心知此人与传闻中的形象大相径庭,然而越是如此,便莫名越是不爽。
昨夜他去陈青阳帐中,向陈青阳打听姚涵,说到最后险些吵起来。他认定那是个妖孽之人,配不上何素,陈青阳却将人夸上了天,说是松竹之姿,冰雪聪明,把杨进气了个半死。
杨进与她理论,她便说杨进并未亲眼见过那人,何以信口雌黄,污人清白?杨进气得牙痒痒,问她:“若他这般灵秀出尘,那敢问屠了何将军满门的又是谁?区区一滥杀无辜的凶徒,谈何清白?”
陈青阳当时被他问住,哑口一时。
此事确实也是她不解之处。她纵然再高看姚涵,杀人犯的名头也是摘不去的,可以说他的其他一切优点,在这个身份面前,都只成为其心机的注脚,旁人眼中兴风作浪的资本。可既亲眼见过姚涵,她便觉此事绝难相信。
却听袁岫道:“许久未来金陵,眼下倒是比从前还更热闹了。”
话落,其余三人吃饼的吃饼,发呆的发呆,无人接话。袁岫也知无人接话的原因。陈青阳与杨进还小,从前并未来过金陵,自无感慨。汪臻却是个武痴,同他说市井之事无异于对牛弹琴。
故而一声感慨之后,袁岫笑笑,将话题转了个向:“既然来了金陵,不见识一下都城繁华便可惜了。待歇过脚,不如出去转转。”
杨进眼睛一亮。陈青阳却是迟疑一下,忧心问道:“那若是……咱们出去时,正逢贵人需用,回来找不见咱们,岂非误事?”
这时便显出阅历差距来。袁岫从容道:“这等事多半都是夜里做的……且说咱们人生地不熟,不摸摸门路,怎么好做事。”
陈青阳恍然。原来是要熟悉一下逃跑路线、兼去人多嘴杂之处打听风声的意思。即不再多言。
袁岫放下筷子:“不必吃得太饱。既至金陵,不尝一尝琵琶鸭与鸭血粉丝未免可惜。稍后路上买些与你们尝尝。”
两个小辈异口同声道谢。袁岫不以为意,转头向汪臻道:“还有一件事,要与子进你说一说。”
汪臻下意识便要道“师兄尽管说”,将将出口又想起眼下是行商身份,只得又憋住,艰难改口道:“兄长尽管说。”
袁岫注视他片刻,神色却是难得郑重起来。
这名微胖的中年人一向面容和气,笑眯眯如一尊弥勒佛,慈眉善目。此刻收敛笑容,正色相对,一行几人顿时都觉气氛肃穆起来。
“也没有别的。只若真到了紧要关头,子进,你护着这两个孩子跑,什么都不用管,远远地跑,跑出金陵。”
此言一出几人齐齐静了一静。无他,实在是这话不祥意味太过浓厚。袁岫上一刻还在与他们谈论吃喝,下一刻便直如托孤交代后事一般。原先尚觉遥远的兵变勤王之事,在这一句话里瞬间涌到眼前来。
两个小辈这才恍然怔忡间有了些真实感,此来金陵并非一场梦,遇上何素也并非一场梦,他们卷入的是一件
', ' ')('天底下最危险的事,随时可能刀斧加身……是可能会死的。
汪臻犹自懵懂未觉,拍胸脯保证道:“兄长放心,自当如此。”
陈青阳踌躇片刻,却是问道:“那大伯你呢?”
“吃好了?吃好了收拾收拾,大伯带你们去开开眼界。”袁岫揣着手只是笑。
陈青阳与杨进对视一眼,压根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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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冰花一般雪白耀眼。
江村炊烟一缕,米香幽幽。
罗昱膀子抡得笔挺,在院子里砍柴。
李稚抱着药臼,坐在廊下看他劈柴。
咵嚓。咵嚓。咵嚓。
木柴一刀两断,干干净净。李稚盯着那裂开的木头,先是想,何素那厮不是已经劈了许多柴么,怎么还要劈?接着又想,地暖耗炭,多劈些也错不了。继而再想,若师兄对何素的情愫也能这般一刀两断就好了。
他望向书房。
书房闭着门,像一只缩进了壳里的贝。
师兄这两日都是如此。除了饮食沐浴及说些以防万一的布置之外,终日里泡在书房,像是借以纾解些对何素的眷恋。却是叫李稚看着黯然神伤。
若师兄对何素那厮的情愫也能一刀两断,就不至于为那厮受孕子之苦了。如今日日孕吐,睡不安稳,夜半惊醒,何素不在他身边照顾,反过来还要他担心安危,真叫人看得气不打一处来。
大将军!精忠报国,死而后已,青史留名!
剩给他师兄的是什么?要田产没田产,要仆妇没仆妇,连要他这个人,还得看看运气。
岂有此理。
再想到师兄还是被何素亲手废了武功……
唉!
倒是叫人甚至有些气恨师兄自己不争气了。
如此思绪纷纷间,忽听木门吱呀一声。姚涵探出头来:“我闻得焦味。”像只小心钻出来的狐狸。
李稚与他面面相觑,片刻,骤然惊起,飞一般奔进厨房,果然是一声惨呼:“焦了!”
罗昱回头望了眼,不以为意,又转回看向姚涵:“师兄饿了?”
姚涵正待答话,忽然住口,侧耳凝神细听。
有脚步声,两人。虽是冬日泥地,虽他武功已废,依旧是听得出来。
不待他出言相告,罗昱已是提着斧头从容去开了门。
气定神闲,惟独手里那把倒提的斧头活像是要宰了来客。
姚涵没有提醒他放下斧头别吓到客人,因为这两位来客可能确实是要被宰了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何素出发那日起,姚涵就在想,陶悯的追兵在这里被一网打尽,陶悯本人可能还来不及反应,可那些追兵的上家呢?
若是单个杀手,那或许是独自行动,栽了就栽了。但追来这里的是七个人。无论是中途捏合起来的七个独行侠,还是本就团队行动的杀手组织,都意味着他们背后一定有一个负责联络沟通的机构。
那么,当他们发现放出去的人石沉大海,再无音信时,他们会如何呢?
自然是到失去消息前最后的落脚点去一探究竟。
这一探会不会探到找上门来,就说不准了。
青城山必然是已经进入对方视线的。但青城山那等大派,截杀他两个落单弟子还行,真要与他光明正大对上却是自找麻烦。别说什么杀手,便是同样桃李遍天下的大宗门,轻易也不敢去招惹他。
相比之下,想来欺负一下姚涵这边小门小户,杀人泄愤,可能性就大得多。
于是姚涵与罗昱、李稚一商量,不如张网相待,有备无患。
毕竟他有孕在身,不便车马劳顿,抑且即使立刻动身弃家而去,也可能在路上与对方正面相遇。不如以进为退。
“吱——”
罗昱推开了院门。
一高一矮两名背着书箱的长袍男人站在门口。高个正收回方才敲门的手,见到罗昱,眸子一转,正欲开口,蓦地瞥到他手中的斧头,一句“叨扰了”登时卡在嘴边,好一时方道:“叨扰……小生是想……”
罗昱问道:“借宿?”
高个男人点头,正准备补充道“只求借宿一晚便可”,便听罗昱道:“今岁未开科举。”
高个男人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哦呵呵,小生非是赶考。是求学。南面有书院……”
罗昱上下扫他一眼:“那你不背书,却背些刀子做什么?”
高个男人猛然色变。
罗昱话音未落,便听铮的一声响。雪亮的弯刀闪电般出鞘,与斧头劈到一处,激起一溜火星。
一柄短剑斜刺里捅向罗昱侧腹,罗昱眼都不抬,手中斧头一压,只听铿然声响,高个男人的弯刀现出裂痕。
对方悚然收刀。罗昱随即右撤一步,斧头挥向矮个男人递过来的短剑。
叮!
斧头锋刃准之又准地切中短剑背面,短剑瞬间断作两截。
罗昱这才好整
', ' ')('以暇地收斧,颇为无辜地问道:“怎么就动手了呢。”
高矮两人只觉喉头哽住,吭哧咽了口唾沫,高个那个才勉强又开口道:“误……”
“会”字还未说出口,罗昱指着右手边空地道:“你是来找他们的吗?”
高矮两人齐齐侧目,只见地上插着几根木头,木头前那一片地面土色偏深,像是新翻的土。旁边有一个挖好的空坑,够躺五六个人。
高个咽了口唾沫,退了一步。
罗昱没有动。
人皆有私心,便是敌人也未必就这般忠心耿耿。现在他们是来打探消息的,不是来执行灭口任务的,并不一定非要闹得你死我活。必要之时绝不留情,但若能坐下来谈判,也不妨先谈一谈。
反正杀人总不会太晚。
“足下有何指教?”
高个警惕地打量着罗昱,防备他暴起杀人。
罗昱似乎没看见他的防备,平静道:“人已经死了。你们如若复仇……”
他歪了一下头:“也会死。不划算。”
高矮两人闻言顿有急火攻心之感。什么叫如若复仇就也会死!这话一副笃定他们是他手下败将的样子,好生狂妄。
偏罗昱还在继续说:“是以不如算了。”
高个深呼吸数次,压下动手的念头,勉力道:“足下何意?恕在下不懂。”
罗昱又把头歪回来:“如何不懂?你们吐纳与步态,和那边埋着几人如出一辙,显是来打探同门下落的。如今,下落你们知道了。”
“我该将你们杀了灭口,还是放你们回去引来援兵,或是请你们服下毒药,今后每隔三月便来此处服用解药呢?”
他浑然一副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的态度。高个只觉面颊肌肉一抽,五指不自禁便握紧刀柄意欲当头劈去。
却到底是在劈出去前忍住了。
方待开口,矮个将他一拦,上前一步:“足下自视颇高。”
罗昱恍然:“你们不信。”
矮个不置可否。
罗昱于是看着他徐徐道:“若是动手,你们活不到用机关的时候……”
“机关”二字一出,高矮两人面色同时巨变,甚至顾不上计较他后一句话。书箱内确有机关,可这是如何叫他知晓的?
“方才你断剑,我便可杀你。杀你之后,以你为盾,再杀了他便好。”
他说得慢慢吞吞,自觉是在摆事实讲道理。高矮两人却是被他刺激得都想要发作。只是,真正要发作之际,俱又心底打了个突,直觉性地感到危险。
矮个按捺住自己的怒气,粗声问道:“你待如何?”
罗昱十分诚恳:“请你吃药。”
高个气血上头,再忍不下去,举手便是一刀:“我操你妈!”
罗昱不惊不怒,稍退半步,挥斧迎上。铿然一声,弯刀彻底碎裂,高个踉跄冲出。罗昱微微呼出一口气,仿佛是觉得有些遗憾——苦口婆心晓之以理,谁知对方还是要动手。
倒也不是不行。只怕一不小心真杀了这两人,便又得应付来找他们的人。
矮个一见同伴动手便觉不好,但同伴既已出手,他不可坐视,只得换了把短剑跟着二度攻向罗昱,为同伴争取时间。
高个不消提醒,已然伸手去摸书箱机关。却听一声脆亮嗡鸣之后紧接着噗嗤一声,一股腥气火热地劈头盖脸泼来,继而才是一声惨呼。
他想都不想便即后撤。
却是为时已晚。
一片断剑穿透矮个子的身躯,去势不减,直奔他而来。他后撤未几,眼见断剑已要入肉,一咬牙举起手中只剩刀镡的弯刀抵挡,堪堪磕飞断剑,刀刃擦破侧腹飞去,正要松一口气,去启动书箱内的机关,却听呲溜一响,地面尘土漫天扬起。
他脑中警铃大作,却已来不及反应。兔起鹘落之间,但觉双脚一紧,继而重心骤然颠倒,背后书箱哐当砸在脑袋上,眼前世界天翻地覆。
他手上动作本能地没有停,抽刀便挥。随即,只闻得刺啦一声裂帛声响,那将他吊起的东西豁开了一个口子,让他漏了出去。
怎么了?
他晕头转向,未及看清眼前情状,便听扑通一声,顺着颅骨传入耳蜗,继而颅顶剧痛,眼前便是一黑,彻底人事不知。
罗昱无语望着眼前被刺穿肚皮的矮个子,和被捕兽网吊起后自己割破网绳以至于在地上撞晕过去的高个子,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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