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她忽然有点不安,“和我过除夕的是你么, 裴相?”
周围瞬间光芒大亮, 映亮了身侧那人模糊的五官。
他转过头来, 仪态从容,神色冷峻, 凤眸狭长,平静表面隐含锐利锋芒,一眼令人无所遁形。
“叫小舅。”他在明亮的灯火下说。
姜鸾在梦里也感觉似乎哪里不对。
“我们早不是舅甥了,兰花玉牌我都还你了。”
身侧的人露出了她极为熟悉的皱起眉峰的沉郁表情。
他转身回去, 大片的阴影从四方聚拢过来, 重新笼罩了他的面目五官。
低沉决绝的嗓音从阴影里传出, “别来招惹我。去找谢五郎。”
“嗯?”姜鸾听不明白了。
“叫我找谢五郎做什么,我又不想和他过除夕, 看送傩。”
眼前场景忽然剧烈的变幻。
她湿漉漉地躺在江岸边, 头顶一轮深秋的初阳, 她像受惊濒死的小兽,死死地拉扯住面前人的衣袖不放手。
秋日的太阳从江对面冉冉升起,寒风料峭,阳光斜照过江滩,映照出大闻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任河北道兵马督帅的面容。
姜鸾浑身在江水里泡透了,不受控制地细细地发着抖。一片空白的大脑什么也没有想,她只是仰着头,失神地看着面前一身戎装的陌生男人。
他也在低头看她。
她夜里在江里濒死,受惊过度,神志混沌,本能地抓住身边的东西不肯放手,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僵硬姿势,在江边躺了两个时辰。期间她不住地剧烈咳嗽着,泡透了肺的浑浊江水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许多吐到了他身上。
他一动不动地任她抱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失神地睁着眼,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但只要闭上眼,那张英挺冷峻的面容便纤毫毕现地显露在心底。
她心里想,他长得真好看啊。
她后来才知道为什么他也坐在江滩边不动弹。
身上带着京城里被刺杀的强弩伤,守卫皇城的玄铁骑将士损失惨重,姜姓宗室被乱军屠戮殆尽,裴显在养伤的病榻被人半夜推醒,连夜收拾残局,激烈巷战了一夜,凌晨时领军出城追击乱军,跳进江里时身上还发着热。
救下了她这个宗室血脉,他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支撑着他连夜鏖战下去的炽盛地狱红莲业火,仿佛被一场天降甘霖浇下,熄灭了大半。
姜氏嫡系血脉没有断绝,他救回了一个,他不再是愧对大闻朝两百年江山传承的千古罪人了。
他坐在江滩边,明亮的秋阳照在他身上,从冰寒江水里捞出来的年仅十五的皇家幺公主还活着,像只受惊的小兽紧紧抓着他湿透的衣袖,贴在他身边颤抖着。
他再也起不了身。
在姜鸾今夜的梦里,那个熟悉的场景忽然改变了。
她轻易地挪动了僵直的手臂,抬起手去,大胆地摸了摸男人冷峭锋锐的面容。
“笑一笑,裴小舅。这辈子都好起来了。”她在梦里对他说,“不要总是沉着脸,皱着眉。你笑起来极好看的。”
——
姜鸾醒过来时在凌晨。
她完全清醒时,自己已经吐过好几轮了。
这辈子活了十六年,头一回烂醉如泥,醉到完全失去了知觉,被送回东宫时人软绵绵地就往床上倒,半夜吐了好几次都没醒。
几个大宫女给她灌了两轮的醒酒汤,苑嬷嬷一边心疼地给她擦洗,一边痛骂胆敢把东宫皇太女灌醉的裴中书狼心狗肺,不是东西。
姜鸾都吐完了,身上也收拾地干净清爽了,苑嬷嬷还没骂完。
“行了奶娘,大新年的,歇一歇。”姜鸾哭笑不得,“不过是喝了点酒,何必把人家从除夕夜里骂到大年初一。”
过了四更天了,已经是新年元旦。正旦大朝会是极重要的大事,不能怠慢,她坐在妆奁台前,正正经经地任凭女官们拾掇起自己。
“昨晚的除夕宴散得早。紫宸殿那边后来没传消息吧?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今早的正旦大朝会二兄自己去最好。”
端庆帝姜鹤望果然支撑着参加了正旦大朝会。
一年之首的大日子,新年头一回的大朝会,京城里的官员不论品级,文武百官聚齐,在王相的带领下入宫参拜,礼仪繁琐而盛大。
姜鸾作为皇太女当然是要参加的。
主要还是盯着二兄那边的动静。他今天穿戴的衮冕袍服实在太重,气色又不大好,所有人都担心他撑不住。
御医就在太极殿外待命,顾娘娘反复地叮嘱御前内侍,一旦圣人有喘不过气的迹象,立刻提前离席。宁可缺席,也决不能在正旦大朝会上发作了癔症,叫史官一笔计入史册。
但端庆帝自己,是绝不希望在登基后第一次的正旦大朝会半途离席的。
长达三个时辰的大朝会,他艰难地支撑到到了最后。席间几次剧烈咳喘,随侍御前的徐在安公公几次上前询问,他都拒绝了。
等到最后结束时,他艰难地大喘着气,坐在龙椅上,已经起不了身。
徐公公扶着圣驾一边手臂,姜鸾搀扶着另外一边手臂,护送着二兄上步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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