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
徐景珩微笑:“皇上言之有理。大明乃上国,大明召集蒙古匠人来北京,天经地义。”
皇上学着他的样子,矜持地微笑。礼部尚书感觉,自己真要晕过去了。
大明和蒙古的朝贡贸易,开始于永乐年间。这些年来,各种原因之下,大明的边境政策越发保守,但民间交易越发兴旺。弘治年间,大明和蒙古边境就有‘私市’,汉蒙商民趋之若鹜,朝廷越是禁止,越是兴旺。
大势如此,甭管朝廷和蒙古怎么打仗,两方的老百姓互相融合,多方交流,越发多而广。这也是大明和西域蒙古互市,朝廷认为,就是权宜之计;民间文人认为他们的皇上受大委屈了,可老百姓欢欢喜喜的原因。
徐景珩和皇上细细地讲解:“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是其一。另一个,大明对各个周边国家的了解太少,对西部的国家更是如此,一个鲁迷国是奥斯曼,都不知道,大明大国的颜面何在?
这一百多年来,因为西域不在大明手里,大明无法派遣使臣去西方看一看,此乃必须警惕的事项。大汉时期,汉朝派人去到地中海;大唐时期,一直打到帕米尔高原,如今大明困在中原,国人的见识气度越发低迷……”
顿了顿,又瞅着小娃娃皇上听得专心致志的模样,欢喜于心。
“大明啊,地大物博,是好处。可是大明的铁,到了蒙古人的手里,反而比大明人自己打的还好,明明蒙古人不产铁,年年为了一口铁锅打仗。”
“大明人,要谨记,读万卷书书走万里路。陆路,海路,都要走。”
小娃娃聪明,端着小胖脸,眨巴两下眼睛,想了个明白,兴奋地挥舞小胳膊,一副行走天下,风云涌动的架势。
“大明大,陆地,海上,都大。朕读书,朕走万里路。”
小娃娃皇上奶声奶气的,身上还有一股子奶香味儿。礼部尚书听得翻白眼身体摇晃,徐景珩骄傲地笑:“皇上说得对。将来皇上也‘读万卷书走万里路’。”
皇上小胸膛挺起,胖胖的小肚子真跟小将军一般。
西域的军事战略地位,比其经济价值更加重要。西域的得失不夸张的说,就是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的力量对比关键点,西域得,中原兴起,游牧衰。西域失,中原衰,游牧兴起。
因为失去西域,游牧民族在欧亚大国之间,吸取东西方文化技艺精华,而中原就要在边关投入源源不断的财力兵力,来保证边境的安全,从而被慢慢的拖死。
可是彻底收复西域的事情急不来。徐景珩因为江南文人去西域的事儿,挺高兴的。蒙古人要提意见,那好,邀请蒙古人来北京吧,大大方方的。
邀请西域蒙古僧人贵族们来一趟北京,来一次官方文化技艺交流,要大明人长长见识,也顺便学习一下对方的打铁技艺。
徐景珩觉得这是小事儿也是大事儿,既然引起来了就去办了。小娃娃自然是答应。有了更好的打铁技术,就有更好的大炮,有了更好的大炮,就能去打仗,打多多的坏人。
小娃娃大大的眼睛全是好奇:“西域,河套。”
徐景珩眼望西天将落的大太阳,慢悠悠的语气:“好,臣和皇上讲西域,河套的故事。
话说当年,永乐大帝五征漠北,其实也曾经派遣使臣出使鞑靼,奈何鞑靼不同意交好,永乐大帝一怒之下,任命丘福为总兵官,佩征虏大将军印,率十万精骑北征鞑靼……”
当年,永乐大帝的和平分化政策没起效果,只能硬打。可是丘福带领的十万大军,只回来一万,丘福本人也在战争中力竭而死,永乐大帝受此打击,再也没能对蒙古大举用兵,对西域更是有心无力。
若当年永乐大帝不是五征漠北,而是投入全力对付察合台汗国,收复西域,可能,就没有后来的土木堡之变,没有困扰大明一百年的西北边患。
可是,历史哪有如果?永乐大帝,又何尝不想再活五百年,一举收复河套和西域?
徐景珩不去想“如果”的事情,只抱着怀里的奶娃娃小皇上,和他一起看唐伯虎老师寄回来的画儿,一起看迎春花画迎春花。
大明肃州边境,章怀秀面对这番互市的热闹盛景色,他不得不去想,他不得不去哭泣,因为这个“如果”,就摆在他的眼前。
如果,正德皇帝有一个儿子,如果正德皇帝没有答应兴王继位,如果大明没有那个自私自负到极点的,修道修仙二十年不上朝的皇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明没有一代代为帝王找银子花的奸臣,大明的文臣和皇家的矛盾不会激化,大明文臣不会内斗激烈,全然不顾家国天下。
大明的海贸会继续,大明的边镇会守住,大明的国土,不会越来越小。
大明人不会在蒙古人和女真人的铁骑下,喊着“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却抛弃国土无数,不会喊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硬拖着不逃亡南京,连百年南宋的窝囊都没有机会。
大明哪怕守住一片土地,给华夏留下一点点华夏人的自尊,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百年国耻,百年卑微地崇洋媚外?
大明没有了,华夏人丢失的,不是一个朝代,而是经历南北宋元朝的大乱世后,刚刚唤醒的那点儿骨气,刚刚觉醒的那点儿傲气,那点儿开明的资本主义萌芽。
章怀秀,看着肃州城里规规矩矩的蒙古人,对着大明上国的一切都羡慕好奇,看着肃州城里的大明人,矜持地微笑,大方地交易,对蒙古人的一切都应付自如……他克制不住的眼泪出来。
他对于大明的正史野史都熟念于心。都说“明穿不封王,妄做华夏儿郎。”他没有那么大的志气了,可他还是一枚华夏大好儿郎,他也是一枚热血的华夏儿郎!
他要去北京,去见皇上,去保护皇上安全长大,要兴王再也没有机会做皇帝!要……
“妹夫,你怎么哭了?可是风沙大眼睛不适应?”大舅兄的大嗓门响起,一脸关切地看护着他,还给他戴上一顶大斗笠,斗笠脏脏的灰色带子,牢牢地系在脖子上。
“戴上斗笠也只能遮一遮。现在初春还好,等到夏天这边镇的大太阳,你啊,慢慢适应就好,会适应的。”
大哥章怀举,就差直接打杀他。大舅兄汪直,将妹夫这一路的表现看在眼里,不哭不闹的,睡柴房马棚闻马粪,干饼子就凉水也能忍下去,就觉得妹夫可能还有救,念着家里的妹妹,对他还算照顾。
章怀秀动动眼珠子,嘴唇几不可见地动动,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几番“经历生死”,刚醒来时候的豪情壮志,都没有了,对现实环境努力接受,包括大便后用土疙瘩擦屁股,包括这颠簸的人吐血的骡子车,还包括这完全不同的风俗人情,包括再也见不到亲友的哀痛。
章怀秀转头,低头,那句“谢谢大舅兄照顾”,放在心里。
汪直……他来肃州,做什么?章怀秀不得不担心。
章怀秀担心汪直是不是要和蒙古人合作,铤而走险在西域走私。可是章怀秀很快就没有心思思考这些,他在肃州城外,见到一百五十多个江南文人。
一百五十多个年轻的江南文人,加上小厮仆人,全都风尘仆仆的,脸上完全不见江南小公子的白嫩,身上也没有了那股子烟雨江南的悠闲,边镇的风沙吹皱他们的皮肤,边镇的水土要他们肠胃不适,赶路的辛苦更是磨去他们的激情。
一张口,温柔的吴侬软语中也透着疲惫,沙哑无力。可是他们的眼睛还是亮亮的,他们的目光安定,丝毫没有退却回去的意思,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认认真真地忙碌,勘测地形,丈量距离,记录文书等等。
那是一种怀抱希望、不屈不挠的安定,一种卧薪尝胆、敢为天下先的勇敢。
他的大哥满脸敬重地帮忙,吩咐他拿着水壶和药膏,给几个嘴唇起泡,手上起泡的小公子擦擦。
他的大舅兄嬉皮笑脸的,手上动作却是不停,热情地帮助一个小公子拉着准、绳、规、矩,测绘这座山谷的高度,谷底河水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