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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之前在地牢见我,他那么生气。
我曾回想那时他骂我是“公主走狗”一事,总会有些不可思议,觉得这不像是他能对我说出来的话;可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他那时会这样口不择言,大概是真的以为我为了报复他不惜委身于蛮夷,以为我薄情寡义、不念旧谊,甚至可能以为我眼睁睁看着他身陷囹吾却袖手旁观,估计早已心如死灰。
他甚至一开始还不愿信我是真的失忆,直到我第二次跑来见他,他才彻底改变了态度,连眼睛里都带上了光,高兴得不得了。
在地牢的那许多日夜,他是怎么过的?他又是怎么想我的,心里又是什么感觉?
他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要他了,有没有恨过我?
“怎么,先前不是伶牙俐齿吗,这会儿怎么哑巴了?”见我不说话,公主又往我腹部狠踏了一脚,巧笑倩兮道,“本宫还指望你能多吐出些象牙来……现在看来,你这傲气,也不过如此。”
我疼得浑身一颤,却只觉得这身上伤痛远远不及我心中难过,再加上她这样三番四次挑衅我,不免得便有些急火攻心,险些又被激得呕出血来。
那邪火一路烧上了我头顶,熟悉的耳鸣和头疼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逼得我生出了几分杀意;可我却又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总觉得我若真对她下了手,会发生些无可挽留的坏事,便只得猛掐我自己的手心,好让我保持清醒。
毕竟这所谓公主,说到底还是我梦中造物。尽管我所梦到的一切,确是过去曾发生过的事实,可往事不可追,我再迁怒于此,已是没有任何意义;再者这梦境之古怪和先前都不一样,不知是否有诈,且这疯女人显然是在有意招惹我,我若真随了她的意动怒甚至动手,怕是自己在往坑里跳。
只是奇也怪哉。有我师父坐镇扶桑岛,谁还这么大胆子敢算计我?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便想起在这怪梦之前所见到的那位莫名其妙的小月老来。
这也太巧了。我前脚刚从他那走,后脚就进了这坑;纵使我不愿相信是扶桑害我,可思前想后,敢在这岛上当着我师父的面给我动手脚的,怕是只有他了。
混账东西,等我醒了,我必定要去找我师父参他一本。最好让我师父把他这破树给锯了,让他去跟我师祖九泉下团圆,我来和我师父逍遥走人间,一石二鸟,岂不美满。
……当然这是气话,想想罢了。我师父连离个岛都要发疯,若真把树锯了,怕要一尸三命。
我故意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分散心神,免得被那股邪火冲昏头脑,做出些不该做的事来;可公主却不愿意放过我,又冷笑着在我伤口上碾了几下,道:
“好心狠啊,谢小公子。本宫都这样拿你师父威胁你了,你连滴眼泪都舍不得为他流吗?”
不得不说,她确实戳中了我的痛点。我将将平息了一些的心火又开始暴涨,激得我一扭头又咳出一口血来,额上青筋也随着头疼开始一阵阵乱跳,跳得我几乎有些神思恍惚,好容易才靠着手心那一点疼痛清醒过来。
然而待我回过神,才发现她掐住了我的下巴,在用手指摩挲我嘴角挂着的血渍。我顿时被恶心得无以复加,便很不耐烦地扭过了头,她却呵呵笑了一声,又把我掰了回去。
那笑声比先前要尖锐一些,还隐约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听得我脑仁生疼。
“你别忍呀,看看这手,掐成什么样了。”她笑意吟吟地掰开了我紧握的拳头,凉滑的手指从我掌中被掐出了血的伤口上抚过,“你快动手杀我呀。本宫害你失忆,害你武功尽失,又害你差点认贼作亲,你不讨厌我吗?”
她果然是在故意激怒我。
我咬牙切齿地把手抽了出来,强撑着身子半坐起身,又往后挪了挪,然后继续装聋作哑。然而我表面强装镇定,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我若要杀她,是掐死她要好些,还是找个什么东西捅死她要好些。
掐死的话太累,而且我不是很想碰她;可捅死的话我手头又没有凶器,不知束发用的簪子能不能——
不对,我想这个干什么。
“谢小公子,本宫这是体恤你。”她阴阳怪气地笑着,那嗓音已不大像公主了,比原先要低沉许多,“这个机会送到你面前了,你不要么?即使不为你自己,为你师父,你难道不想杀了本宫吗?”
我身子狠狠一颤,只觉得她的一字一句皆激荡着我的心神,那一点灵台清明,快要保持不住了。我又狠狠咬了下我的嘴唇,只觉那钻心痛楚果然又让我清醒了些,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冷静道:“我杀你没用,你也不是公主。”
她声音陡然阴冷起来,如鬼魅一般:“但你在做梦。既是做梦,你怕什么?”
我不理她,她又继续蛊惑道:“我可以是公主,也可以是你,甚至可以是你师父。我是你的心魔,是你心中遗憾之具象,你不是后悔没能保护你师父吗?只要你现在杀了我,你就不会忘记你师父了,你不愿意吗?”
放屁。已经发生的事,
', ' ')('怎么可能因为我在梦里杀了个人就能改变?
可我心里是这样想,嘴上却并没有反驳她。
“你若杀了我,你师父就不会遭那样的罪了。”她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的动摇,那话中蛊惑意味更加强烈起来,连声音也缥缈了几分,犹如一把把牛毛钢针在我脑中混搅,搅得我意识混乱又头疼难忍,“你知道你师父是怎么落入地牢的吗?当初你捅了他一剑,你记不记得?”
她话音刚落,我便感觉到一只手抵到了我心口位置。伴随着一声“就在这里”,我几乎感觉到了那处也穿来了冰冷的剧痛,好像我也被一柄剑穿心而过一般。
“他本来就走火入魔,又被你这一剑所伤,重伤之下神志不清,却记得去找你,在中原游荡了大半年,才得知你要和我成亲的消息。”她轻笑着,声音忽男忽女,而那男声听来,竟和我自己的声音有几分相像,“他知道这消息后一夜白头,拿着燕支剑就跑来找公主换你,结果交易谈崩,便和公主打了起来。可惜那时他重伤得快死了,动手自然不讨好——
“可惜了,好好的一代宗师,就这样沦落成一个疯疯癫癫的阶下囚……”
听至此处,我只觉唇间一痛,回过神才发现我为了让我自己清醒些,竟继把手心掐出血后、又将嘴唇给咬出了血。
我本来只一心想着不能被她激怒不能入她圈套,此时却只觉一阵悲凉混合着怒火烧上了头顶,把我心中那最后一分清明也烧了个干干净净。
她——或者说“它”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活像一阵毒烟一般往我四肢百骸中蔓延,最后沉甸甸地压在我胸口,和那一阵怒火一起撺掇着我,好像非要逼我做出些出格的事,才肯放过我这已经喘不过气来的魂魄。
你给我闭嘴吧,我濒临崩溃地想。
“唉,罢了,”它见我还是没反应,便幽幽叹着,“这也不说话么?好、好,想来也是,谢小公子当初能袖手旁观,现在也就能铁石心肠,倒是不奇怪——”
它那“怪”字话音刚落,我便只觉脑中好似崩断了一根弦一般,那压抑了许久的杀意和恨意终于压制不住,我猛然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按着它便循着它的声音狠狠捅了下去。
我一心只想杀死它,这一下便用了死手,那冰凉的血直溅到了我脸上来,腥臭间还带着点熟悉的幽香。只是我此时昏了头脑神智不清,并没有发觉其中关窍。
我浑身都在发颤,心更是跳得又快又乱,只觉得捅这一下远远不够,便发疯一般将簪子拔了出来再度刺了进去,恨不能将它碎尸万段才好。可它反倒在我身下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或许是因为喉口被血堵住了,竟带着“咕噜噜”的怪音。
“对,这就——唔咳——”
它刚想说话,被我捅断了喉管,顿时便发不出声音了。
簪子是银做的,不够坚韧,且刺得不够深,我便一次次拔出又捅下;血染到手上,又冰又滑,我便时不时往衣服上抹两下以擦干血污,一切动作堪称疯中有序、井井有条,不像丧心病狂,倒像蓄意谋害。
待我停手时,那银簪子早就弯折成一团废料,连我自己的掌心都划不破了。
我披头散发地跪坐在这尸体身上,好半天才稍微清醒了些,只觉得我现在这副模样若不是在梦中,定要被人当成一个疯子。
那孤魂野鬼早就没了气息,周遭也再不像先前我刚入梦时那样阴冷黑暗,甚至还隐隐有些清风。
我忽然想,原来全是我自己吓自己;眼下我都把它捅成个破布篓子了,也没见发生什么大事,早知道就不忍了,送它早死早超生的好。
那清风既轻柔又温和,不仅将我额上冷汗卷走了些,也平息了下我那折磨得我半死不活的头疼。
这风中甚至还隐约带了些我熟悉的幽香,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想念扶桑岛了,影响到了梦境,才会出现这样的变化。我一时间,便觉得扶桑岛也没那么讨厌起来,甚至一想到它,我心中那些躁动不安和恍惚混乱便平息了许多。
这香气让我心安,也让我总算在这诡异的梦境中寻到了一丝慰藉。我的思绪不由得便顺着这香气一路攀到了某个人身上去,一想到他,我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噩梦便全化作了丝丝密密的心疼和委屈,全往我骨头里钻。
我突然间就很想见他,哪怕只是和他说说话也好。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情愫,宛如一颗剧毒的种子埋藏在我心底,在这一夜梦魇后便破土而出,犹如附骨之疽一般迅速占领了我的五脏六腑;我若不想他还好,一旦想起他,便要被这毒入肺腑的情意啃噬得痛不欲生。
若说从前我觉得我喜欢他是予他的施舍,是我不计前嫌、宽容大度地原谅他;那么现在,我便觉得这份喜欢是一张又沉重又窒息的巨网,其上背负了无数他的伤痛,教我没法不爱他。
我实在是……很想他。
恍惚间,我总觉得我好似又变回了那个在雨夜中会往师父怀里钻的小孩,而这屋内弥漫着的血气和阴冷,便是那兴风作浪的大雨。我迷茫地睁着眼睛,空
', ' ')('空看着眼前的一片模糊,一时之间混乱到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了,鬼使神差地便伸出手去,喃喃道:
“师尊……”
黑暗中似乎真的有人顺应了我的呼声,自我身后轻飘飘地搂住了我的腰,随后捉住了我的手腕,安抚般地揉了揉。
那些力道都太过缥缈,轻得不似活人,我便想我大概是终于疯掉了,连在梦里都不清醒,甚至居然想他想得出现了幻觉,实在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可即便我明白这是幻觉,却也不由得放松下来,顿时满心疲惫和浑身伤痛又尽数回到了我身上,使得我闷哼一声,脱力地往后倒去。
那幻觉接住了我,一言不发地将我护在了他怀里,还替我擦了擦我脸上血迹。我忽地因为这一个动作便鼻酸起来,竟对着一个幻象开始掉眼泪,脑子却又混乱得很,实在不知我在哭什么,便只能哑着嗓子喊他:“师尊。”
顿了顿,我又稀里糊涂道:“……你亲我一下。”
我此时确实是有些神志不清,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大明白,直到后来我清醒了回想起这一段,才尴尬到几乎想钻回来把我自己这张破嘴缝上。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此刻的我只是想要什么,便说什么而已。这一夜惊梦,在现实中或许并没过去太长时间,与我而言,却是恍如隔世;我好容易才再见到他,哪怕只是个幻象,我也本能地想亲近他,倒并非是故意撩拨他。
可幻象却很疑惑似的,低低“嗯”了一声,道:“……你要为师如何?”
我此时还没察觉到这幻象的不对劲,只觉得他连亲近我都不肯,满心委屈一下子就烧了上来,便固执地把头往后扭去,气息紊乱地寻他的唇:“你亲亲我。”
他却突然伸手捏住了我下巴,制住了我动作。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箍住身子动弹不得;他罕见地面对我的主动不动如山,甚至还近乎冷漠地教训道: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伦理纲常、尊师重道,全被你吃进狗肚子里了?”
我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幻象大概并非我现在那位师父,而是从前那个油盐不进到把我逼得离家出走的死木头,顿时便无地自容起来。我心中隐隐有些失望,又不自觉翻起了旧账,只觉这混账这些屁话全是装模作样,一时间那股邪火便又冲上了我头顶,扰得我又开始头疼,当即便脑子一热,很想欺师灭祖。
可我刚伸出手去想掰他,便被另一个力道给中途截胡,被一双微凉的手捏住了手腕,拖着便向前倒去;我身后的幻象与这不速之客相当配合,见势便松开了我的下巴,我一时间重心不稳,下半身还被那身后幻象箍着腰,上半身却不由自主往前倾去,随后便被人抱了个满怀,拥入了一阵极为熟悉的幽香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只听头上幽幽传来一个裹挟着笑意的声音,与那幻象的冷漠不同,既温和又暧昧:
“师父在这里。你想亲,来亲我。”
……夭寿了,我木然地想。一个就够折腾了,现在居然有了俩。
我肯定是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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