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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事从来不曾停息。
北平最近闹得好凶,若是二十一条真的签订,顾燕帧一家人的立场谁都想得到。因为二十一条的事情,现在烈火军校的同学里,就有人在背后骂顾宗堂是卖国贼了。
织田秀幸知道沈听白和沈君山兄弟俩有过反日行为,把他们当成眼中钉,沈听白不好下手,等到沈君山从上海回来,派人刺杀了他。
金显荣极力替他求情,反复声明沈君山是她心爱的人,她绝不会袖手旁观。可织田秀幸心意已决,当即把他砍死。
那天夜里,沈君山被日本人堵在小胡同里,他奋起发抗,展开激战,凭借过硬的武功很快把杀手全部打死,他也身受重伤,最终被金显荣派来的长川浩二所救,在市里医院修养。
又过两天,顾宗堂让司机来接顾燕帧回家,如今局势混乱,日方施压,在巨大的国力差距面前,再多努力都形同虚设,他即将调回北平,怕顾燕帧在顺远没了依靠,鞭长莫及,想先带他和顾期期回北平述职,再送他们兄妹回南京。
顾燕帧知道他爸和日本人谈判不顺利,身体又累出了毛病,根本不想让他再操心,但这里有沈听白,他怎么舍得离开。皱着眉毛想了又想,沈君山住院,沈听白奔波商会,他留下来也是添乱,最终点头应下。
窗前日光,照亮一室,沈听白坐在椅子上,手指敲打着桌子,这个时候顾燕帧有事告诉他,定不是他爱听的。
“听白,我要回南京了。”顾燕帧声音低哑,上次他发烧时也是这副嗓音,一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沈听白站起身,隔着桌子,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收回手时,渐渐握紧了。
二十一条的签订,已经是板上钉钉,一旦条约签订,局势更加难以控制,届时全国人民的怒火,不知将会如何倾覆。
顾宗堂已经将努力做到极致,日本公使要求天天谈,全天谈,他便以身体不好和公事繁忙的理由坚持将谈判改为每周会议三次,每次定下时间。
历次会议,他又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在某些方面,他态度坚决,不肯让步,如此反复的一再交涉,历时三月,前后会议二十余次,会外折冲又有二十余次,交涉之艰辛,却也仍不能解决问题。
顾宗堂甚至还刻意将谈判内容透露给西方记者,借以用西方的态度压制日本的气焰。
日本恼羞成怒,竟下了最后通牒。
这些事,沈听白全都知道。
顾燕帧不敢看他,低着头说:“是我父亲的意思。”
沈听白了解这个少爷,若不是下定决心,断不会说出口。他向来理智先行,早就想过顾宗堂的打算,也知道以如今的形式,顾燕帧走了是最好的选择,何苦要留在这里,遭遇风险。可真亲耳听到,感觉心脏还是被狠狠的撞了一下,一直沉到底。沉到他抿着唇笑起来,冷眼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答应让他走了吧,顾燕帧松了一口气,又更难过起来,声音很轻,夹杂着叹息声,微不可闻:“不知道啊。”
“你要走……”窗外的阳光给二人镀上一层光晕,看似平静,却暗藏汹涌,沈听白喃喃自语,猛地拍桌,揪住顾燕帧的衣领扯过来,声音冷的可怕,“还敢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顾燕帧就这样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哭也不噘嘴,只是直直地看着他,似乎要把人牢牢地记在心里。他死都不愿离开沈听白,但若论不给沈听白添麻烦,定是死也要离开。他想,若时光慢一点,最好不会前进,永远停留在有沈听白的这一刻,该多好。
沈听白松开手,他低头揉了揉眉心,又摘下银边眼镜擦了又擦,点了烟抽了几口,按灭在烟灰缸里,他焦躁难耐,最后也看着顾燕帧,站着不动了,薄薄的眼皮隐隐透着微红,脸上是一闪而过的脆弱。
顾燕帧顿时不敢再看。
沈听白走过去,捏着顾燕帧的下颔,逼人看着他,手却有点抖,他一字一句,声音哑的不像话,似乎从喉咙里带着血挤出来的,“我能护住你。”
“可我不想成为别人拿捏你的软肋。”顾燕帧心里疼的厉害,手轻轻摸着他的眼睛,泛着红色,也带着没睡好的疲倦,“沈家需要你,商会需要你,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我看不得你这么辛苦。”
“你就不需要我了吗?你走了我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吗?”沈听白心里扎了一根刺,又酸又痛,他抱住顾燕帧,撒娇似地蹭了蹭,“反正我不管,我需要你,你走了我更不会好好休息,留下来吧。”
反正我不管,非常顾燕帧的话从这人嘴里说出来,他默默听着,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沈听白,你多大了,什么反正反正的,幼稚不幼稚。”
“幼稚。”
“传出去顺远商会的会长像个小孩儿,丢不丢人?”
“丢人就丢人,反正不让你走。”
这样的沈听白可不多见,顾燕帧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沈听白肩上,他眨了一下眼,将水汽努力撵走,提高嗓音说:“那我反正就是要走的!”
', '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沈听白声音发闷,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嗓子,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你倒是真舍得走。”
顾燕帧不舍得,张了张嘴,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心里发闷,嘴里发苦,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堆在口中,最后只喃喃的说:“分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等到尘埃落定,我就回来好不好?”
“不好,不让你走。”什么理智,这个时候沈听白什么也不听。
这人难受时是真的折磨人,孩子气的很,又让人心疼,顾燕帧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只好抱着人哄了又哄。
沈听白听他怎么样都要走,面色平静道:“走了就不要回来。”
顾燕帧可不怕他,知道这是沈听白挽留他放下的狠话。
“走了我就找别人。”沈听白越说越冷,也越说越孩子气了。
顾燕帧低头抹了抹眼泪,笑着说:“只要沈大少爷对着别人能硬起来。”
还真是吃定他了,沈听白走到窗前,指了指外面,面无表情道:“走了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顾燕帧瞪了眼睛,“只要你敢死,我也不活了!”
“那我半夜里躲在被窝哭。”沈听白静静地看着他,泛着薄红的眼,猛地蒙上一层雾气,眼珠显得更是黑沉,嗓音平静,“我现在就哭。”
半夜里躲在被窝哭,不是他顾燕帧才会做的事吗,看着沈听白真哭了,顿时手足无措,拿着帕子给人擦眼泪。这人就看着他,哭都没声音。他难受的跟着哭,二人用一个帕子擦眼泪,场面竟有些滑稽起来。
——不走了。
沈听白清楚地听到这三个字,眼泪立刻止住,一把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又把顾燕帧的脑门按在肩膀上。
顾燕帧回抱他,沈听白就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落入他的心脏,叫他只想珍重的护在怀里,半分不愿放开,“我本来已经要走了,真的是要走了。但是现在我反悔了,沈听白,这是你自找的。你听好了,我再也不会走了。我爱你,谁拦着我也不行。我父亲不行,这世间动荡不行,你也不行!”
沈听白怀里是他的珍宝,良久,声音低沉道:“嗯,我也不行。没有死别,也不再生离。”
长街上,头顶的阳光格外刺眼,那般明亮的日光照在身上却没有想象中的温暖,而是带了一些寒意。
游行的学子,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声势浩大的走在街上。
二十一条,终是签订了!
烈火军校,宿舍门被人一脚踢开,一群穿着学生制服的人站在门外,满脸义愤地望着屋内。
一名带着眼镜,身材瘦弱的学生站出来,看他这架势,应该是这群学生的领袖,他挥着拳头喊着口号,“同学们,这就是小汉奸的床,咱们给他掀了!”
学生们呼啦一群全都冲进来,他们将顾燕帧的被子丢在地上,又将衣柜推倒、抽屉抽出,顷刻间,属于顾燕帧的东西全部被粗鲁地丢在地上。
“你们干什么!你们凭什么动别人东西啊!”谢襄急红了眼,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来到烈火军校以后,虽然一开始对顾燕帧很有意见,但这家伙帮她瞒着女扮男装的事情,中间又共同经历这么多,早已是朋友了。她拼命的往人群里钻,却被牢牢地挡在外面,只能愤怒地喊着:“你给我放下,放下,那是我的!”
学生们将顾燕帧的物品用床单包起来,卷作一团,抱在怀里走了出去,他们闹哄哄的像是打了场大胜仗,人人脸上都带着得意的笑容。
人群涌下楼,在外面空旷的训练场上停下来,学生们围成一圈,喊着响亮的口号:烧!
顾燕帧的东西被堆在人群中央,那名领头的学生举起汽油桶,浇了上去。
谢襄急忙拨开人群,冲了进去,她不顾一切的扑在物品上,将东西牢牢护在身下。汽油兜头浇下,淋了她一身,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但也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
那名学生领袖站了出来,目光阴沉的盯着她,“你让开!”
“我不让!”
“你信不信我们把你也烧了?”
谢襄抬起头,目光一一扫过这群学生,愤怒又夹杂着悲哀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你来啊!”
一群鼠目寸光人云亦云的混账东西,国家要是都指望他们,明天就得亡国。
她愤慨无比,十分悲愤,难以置信的看着这群人。
他们无畏,却也无知,他们目光中涌现的痴狂不过是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中,仿佛烧了这堆东西,国家的境况就会有所改变一样,不去思考如何为国家做事,反而将枪口对准了自己人。
顾燕帧的东西,和他们有甚么相干,他们烧了这些东西,二十一条就会消失么?
“那就别怪我了。”学生领袖自诩心中理念为真理,自己所作的事也是正义之事,竟有些发狂的模样,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对着谢襄打着火苗。
火苗燃起,惊住了一群人,却也鼓舞了那群激进学生的热情,不知
', ' ')('是谁先发出第一声呼喊,渐渐地,口号全部整齐划一起来,让烧死谢襄。
学生领袖握着打火机的手也开始蠢蠢欲动。
顾燕帧来的时机刚好,朝着学生领袖扑了过去,别过他拿打火机的手,对着胸口就是一拳。他冷硬的站在谢襄前面,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不是找我吗?来啊。”
有人将顾燕帧紧紧地护在身后,西装革履,一副银边眼镜,修长的手夹着烟,是沈听白。他目光四扫,在那群学生们的脸上一一掠过,目光太过强势,里面包裹着几乎无法忍耐的怒火。而这,只是因为这些学生要烧掉顾燕帧的东西。
学生们被他看的都有些心惊胆战,人群甚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学生领袖眼看军心不稳,激动的指着顾燕帧喊道:“你还敢回来啊!兄弟们,上!”
顾燕帧直接一脚踹倒上来的学生,甚至连衣服都脱了甩在地上,白衬衫,咖色马甲,伸手解掉脖子上的丝质领巾,露出些冷笑来看着他们。
这下竟没人再敢上前,那个领袖喊了句这可是卖国贼顾宗堂的儿子,重新点了一把火,顿时都争相挥舞着拳头,大声喊着,一时间,卖国贼,汉奸,叛徒这些词汇劈头盖脸的向顾燕帧砸了过来。
手中的枪抵上了学生领袖的额头,顾燕帧脸色铁青,“你再敢说一遍卖国贼这三个字,我就崩了你!”
“你们敢做,就不许别人说吗?顾宗堂就是卖国贼!”
顾宗堂这三个字彻底激怒了顾燕帧,在他面前骂着他的父亲,无论如何都忍不下去。
手指慢慢搭在扳机上,学生们开始惊呼,那名学生领袖向后退了一步,终于也是怕了。
顾燕帧却丝毫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依旧举着枪不肯放手。他这个样子,显然是动了杀心,可是这个时候杀人,只会让局势更加糟糕,届时消息传出去,那他在顺远就真的没有容身之地了。
谢襄连忙站起身,张开双臂挡在那名学生领袖面前。她身上还滴着汽油,闻起来不好闻,模样更说不上好看,“顾燕帧,这个时候你杀了他,是想害死你父亲吗?”
握枪的手有些颤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顾燕帧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怎么会不明白如今的局势,可是听着他们的狂言,看着谢襄的狼狈,他怎么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沈听白伸手握住了他的枪,枪是冰凉的,顾燕帧的手也是冰凉的,他紧紧握住,语气轻轻地,“乖,把枪给我。”
周围的学生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看着他们。
终于,顾燕帧拿枪的手慢慢松开,垂在了身侧。
沈听白笑了声,等人散去,偌大的训练场上就只剩下三个人,他向谢襄道谢,把宿舍的物品全部换新,带着顾燕帧离开。
怒火烧到极致后,唯独剩下疲惫,顾燕帧回到沈家,便睡下了。
沈听白到了书房,叫来奔子,桌子上是几个闹事最凶的学生名单,他坐在椅子上,一手夹着烟,一手点了点,“这种人待在军校也是废物,下手之前先说几句日语给活着的人听听,知道吗?”
银边眼镜下的双眼是笑着的,却满是阴霾,奔子不得不说句绝,明天军校放假,假扮成日本人,死了也是日本人知道了他们反日行为,将人处理了,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顾燕帧。
等人出去,沈听白嘴里叼着烟,仰头靠在椅背上,拿着那份名单看着,烟雾缭绕中,两眼半眯,笑也不笑,用打火机点燃。
满手血腥,唯有心上,干净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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