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我让她一个人……”
柳氏立在汉江津渡前喃喃自语,渐有一二时辰了。春色深深,碧波溶溶,仿佛染透了她的裙裾。送别之人早已登舟而去,可她恍惚着百般流连,似乎这人是再也不能相见的了。
汉水东去,通往皇朝的陪都,洛阳。
时气晴明,行舟顺流至夜,已驶过六七十里,早过了樊城,离襄阳更越发远了。操舟的舫人向舱房内禀明,即寻了岸头停船,今夜便暂宿此处了。
少时,守船跟随的人都安顿了,舱房内室却叫添了盏灯。面东的窗扇撑开来,两个小女子披衣散髻靠在下头,俱都放眼远处,若有所思。四周安静,唯是水波漾漾之声。
“素戴,跟我去洛阳后不后悔?”
蓦地,左侧女子含笑问了句,复转过身,仰面,将后脑枕在窗台的棱上。名唤素戴的女子听了摇头,秀眉轻蹙,道:
“这话我也想问娘子。原是裴郑两家早年定的儿女亲,裴紫瑶不愿远嫁,自有她父亲训教,哪里就轮到娘子替她解忧了?也不知那郑家二郎是何人品,娘子竟无一点担忧?”
“我裴云安改姓裴也有十二年了,早没机会后悔了。”女子仍是笑,语态旷达,就如窗外一片开阔的水天景色。“她的父亲,也是我唤了十二年的父亲啊。”
素戴无言以对,叹了一声。面前这人是她侍奉了十二年的小主人,主仆间相亲相近犹如姊妹。但近来,确切说是自云安主动请嫁洛阳以来,素戴就难以贴近她的心了。
素戴一点也想不通,为何一向要强任诞的小主人会在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上低头。云安是随母亲柳氏再醮至裴家的,非嫡非庶,只是一个继女,是实在不必为人家的家事操心的。
“瞧你!”云安抬手刮了下素戴的鼻梁,将身坐正了,目色雪亮,“去都去了,还说这些无用的!你不想,这一船的嫁礼,金银财帛都是我们的了,有钱傍身,难道不是好的?便任那个郑二郎是个牛鬼蛇神,我也不怕啊!”
云安说到此处忽起身去取了样东西,及双手捧送素戴眼前,素戴终是忍不住笑出来:“娘子要带着马鞭子入百子帐吗?我只听说新郎亲迎之际,有娘家人下婿的风俗,可打可骂教他出丑,如今娘子要立一道新规矩不成?”
云安将马鞭拿在手里盘搓,眼珠子溜溜转,挑眉道:“我听阿娘提过,那郑二郎好像就是个读书人,大约不会舞刀弄剑的。我只藏在衣裳里,若他尚可,就不拿出来吓他了!”
素戴倒很信这话,旁的一切都可不论,只云安的性子,断不是个逆来顺受的,自小便是聪慧机敏,极有主见。
“娘子,你方才问我后不后悔,我不后悔!”
“那我更不后悔!”
夜深了,夜风轻柔却也带着一股湿寒。素戴伸手合窗,将云安拉起来,两个人携手进了帐,并榻而眠。
……
半月之后,裴家送嫁的喜舟抵达了洛阳城南的因风渡,再回首南望,襄阳已是千里之遥了。
郑家知讯,早也遣了人来接应。云安登岸相见,却看为首的只是一个年约三四十的仆妇,虽穿戴体面,到底是个下人。云安非以身份看轻,但明面上的道理,两家联姻,彼此门第都不低,又是他家嫡子娶妻,怎么也该有个正人来迎。
初来乍到,这话自然不得一下戳破,云安只笑了笑,越过此人,便也叫了个年长的侍娘去说话。那仆妇不料,当即红了脸面,其后跟随的婢仆也不知所措起来。
云安见状,心中更有数了,这些人大约真是郑家用来试探她的脾气的。只可惜郑家失算,她不是个好惹的性子,而且家族间、世俗上的歪风邪气,她也早在裴家领教过的。
“素戴,扶我上车吧,水里飘了这么久,浑身都快散架了。”云安没有等那些人想出对策,只看他们带来的车驾排在路前,与素戴递了眼色,即转身而去。
郑家仆妇更急了,一跺脚硬着头皮追了上去,可无论她怎么赔笑寒暄,都没有得到云安的半分回应。这情形持续了一路,直到车驾进了城西第二街的观德坊,在一处宅邸前停下。
“裴娘子,这是主家一处别宅,才刚里外新布置过,十分清雅。吉日之前就请娘子安居此处,到了日子我家二郎自来亲迎!”
云安才下车,自己也在打量这宅子,听了这话瞥去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家正宅在何处?距此可远?”
仆妇见云安终于理睬,忙摆手殷勤道:“不远不远,就在隔坊,修文坊,方才来时路过的!”
云安对郑家不算深知,但正宅是她今后长久居住之处,她早就打听清楚了。她点了点头,仍按住心内计较,做出恍然的样子:“原来这般近,我还以为比方才渡口到此还远,所以你家主人不及来呢!”
话音未落,一旁扶持的素戴先忍不住噗嗤了声。她明白,云安这是拐着弯骂人呢。方才渡口初见,没什么由头可说嘴,直接了倒不好,显得是裴家先失礼。现在则不同,是郑家仆人主动递了把柄来,既如此近,却不来迎接远客,自然是郑家失礼。
那仆妇一时也反应过来,又羞红了脸,笑容僵了:“娘……娘子请进吧,莫站在风口,着了寒就不值了。”
云安拿得住,目光从妇人身上掠过,在素戴的扶持下,大大方方,端端正正地踏进了别宅的门槛。
这宅子果然敞亮清静,但无外乎就是亭台院寝,回廊转阁,略无新颖之处。云安大抵转了一圈,遂与素戴进了东南的主院,除自裴家带来的数个侍娘小婢,并不用郑家婢仆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