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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吴荣一大清早就去了鸿胪寺查人。
“天下九州一百二八郡,今年入京的上计吏记录在册的目前有八十四人。打南边州郡来的沈姓郎君共有五人。撇去一个五十来岁的不算,还剩四人,”吴荣把手中的简牍随手往床上一甩,一屁股瘫坐到床边的脚踏上,倚着床沿一边喘气一边向慕容靖回报今日走访的成果,“至于这几个‘沈君’住在哪,人家可就不愿说了。不过我猜多半是住集贤坊,往年的上计吏都安排在那儿的传舍。”
稍作停顿后,他突然抬手往大腿上重重拍了几下,恶声恶气地骂道:“这帮兔崽子真是贪疯了,这么点没用的消息居然讹了我二十贯钱!”
慕容靖两眼放光地拈起那枚简牍,闻言头也不抬,只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背,轻笑着安慰道:“这算什么,横竖我的钱库归你管,还不是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简上所书无非是那四人的姓字、籍贯、年齿及职位,如吴荣所言,并无任何多余的有用信息。
他却好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般将它稳稳攥在手心里,不停以指腹来回摩挲那上边的字迹。
——仿佛那张白皙沉静的脸庞此刻就在他眼前,正落他的指尖。
捱到次日,吴荣穿过三道十里长的天街,跨越大半个都城,终于从车马辐辏的集贤坊给他带回了一好一坏两条消息。
好消息是他不出所料地在集贤坊找到了上计吏们的下榻处;坏消息是他只见到了名单上其中的三人,而他们皆非当日将慕容靖送回宅邸的沈君。
慕容靖当即垮了脸,失望的情绪在眉间攒出数道沟壑来。
吴荣看不得他那副颓唐样,赶忙出言开解道:“你也别泄气,今日拦不到人还有明日,明日不行后日;再不济,三日过后便是新岁,难不成到时他还能缺席元会?何况咱们现在也算是打听到他的名字了。”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片竹简交到了他手上。
名册上只剩下一个人——
沈慎,字南容,会稽山阴人,年二十二,为山阴县丞。太守张虞举其贤良方正,遣为上计。
会是他吗……
“对了,我听说今年的元会将与雅集一同操办,到时候各郡县送上来的计吏与孝廉茂才们都有机会登台作赋,答问对策,一展平生所学。你的那位沈君说不定也能上去抛头露面的。”吴荣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眉飞色舞地补充道。
转眼间三日已过,仿佛是为了验证吴荣多么有先见之明一般,这几日里他们果然十分不走运地连那人的影子都没摸着。
年关将至,朝野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为元日庆典做筹备,企图以繁盛热闹的节庆氛围来粉饰灾荒年笼罩在整座江山上空的衰颓低迷。
除夕夜,百官公卿依例按品位尊卑次序列座端门外静候。待子夜的钟声自宫掖深处响起,穿透层云悠悠而至,庭而前火盆齐燃,耀目的红光应时冲霄而起,照彻天地。众臣在谒者的接引下自阊阖门鱼贯而入,步至德阳殿前的空地上席地而坐,等待天子驾临。
丑时五刻,群臣后方蓦地响起了一串密集而有序的脚步声与衣物交擦声。
是低阶朝官与上计吏的贺岁队列。
慕容靖心尖猛颤,下意识就要回头去寻那人,无奈眼下正身处一众端坐无言宛若雕塑的臣僚之中,不宜妄动坏了礼数,只得拼命按捺住了。
不知他来还好,一旦猜得所倾慕之人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却碍于繁文缛节不能即刻相见相认,这一番等待便如时刻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漫长得万分难捱。
过了许久,方听见礼官站在殿前玉阶上高声传报:“入殿——”
群臣便纷纷起身,提着衣摆井然有序地迈步走入太极殿中依次落座。
又等了半晌,殿外远远传来一阵典雅而恢弘的钟鼓乐声。一干导从礼官手持礼器,列队规整,将皇帝簇拥在中央,踏着浩荡的吉乐缓缓进入殿内。
跪坐于大殿两侧的众臣旋即倒身拜伏,山呼万岁。皇帝冠十二旒冕、服龙章衮衣,绶飘黄赤,璲佩鞙鞙,踩着赤舄絇履自诸臣身前款款而过,步至丹陛之下,由太常接引着登上御座。
大鸿胪朗声跪奏:“请朝贺——”一整套极为庄肃繁琐的元会贺仪终于正式开启。
这一年已经是慕容靖入洛为质的第十一年,汉人崇礼重教,类似的仪式一年之内至少要举行十数次,岁首之后便是立春、上元、寒食、上巳、清明……四时八节,无一遗漏,其间还穿插着郊祀天地、送神请雨的种种祭典,他每回都被裹挟着参与其中,反反复复地摆弄肢体做着弯躬、屈膝、俯身下拜等各种事先已演练过无数遍的动作,来来回回地将那些枯燥繁复的流程观摩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从一开始的不胜其烦磨炼到而今的麻木不仁。
他前不久才摔伤了腿,本可以借此机会上书告假,居家休整;但为与沈君一会,他情愿拖着伤腿来忍受这钝刀宰牛般长达数个时辰的折磨。
藩王及俸禄六百石以上的朝官在掌礼郎的指引下按次序矩步上前向天子拜贺
', ' ')(',又依制次第奉上白璧、鹿皮、羔羊、鸿雁、雉鸡等贡物。但见大殿之上襟袂交错,踵趾相接,君臣间起起伏伏好一番折腾,然后才轮到客居洛都的胡族任子。
所幸天朝再怎么热衷于教化四夷,也终归还有个度,质子们只需到御前行几个简单的跪拜礼,便可退回席上就坐。
拜贺结束,群臣再度依官位高下依次近前上寿、祝酒,而后隆重盛大的宫廷宴乐才终于正式拉开帷幕。
经这一番往复磋磨,新岁的第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了大半宿。慕容靖数着更漏苦苦忍耐,一脸的焦急烦躁,仿佛身下坐垫长了一口利齿,正将他腿上的血肉叼在中间撕咬。
依往年的规矩,宴乐之后本该轮到各郡计吏上殿拜贺。然今年天灾频降、国运不济,天子为向万民昭示己身忧劳国事、求才心切,遂决定将原先定于上巳节的雅集提前至岁首,与元会同时筹办。计吏们便被集体安排在上林苑等候天子驾幸。
慕容靖百般无聊地捉着筷子不停戳弄面前那只漆碗中的麦饭,困得眼皮直打颤。也不知等了多久,宴乐才终于接近尾声。御座旁的谒者扯着嗓子唱喝:“退——”群臣便从座中起身,低头迈步跟在皇帝的仪仗后方,随天子一道移至上林苑。
上林苑始建于高祖武皇帝肇基立国之初,本是供天子围猎讲武的皇家苑囿。然自宣帝以来,清谈之风盛行于朝野士林间,上至帝王公卿,下至皂衣掾吏,莫不醉心于谈玄辩理、坐而论道,而鄙薄武职、不习战事,此地原有的功用遂日渐荒废;又因其草木扶疏、山岩竦峙,亭台水榭无一不足,风物极清幽雅致,后来便成了庙堂君臣闲暇时赏花观鸟、对坐清谈之宝地。
太极殿与地处宫城北部丘陵上的皇家苑囿之间着实还隔着一段不算短的程,天子及三公尚可乘肩舆代步,其余官员只能全程靠脚力,抵达之时天边已泛起了鱼白。
计吏们已在苑中等候多时,远远瞧见圣驾自北门而入,便一齐倒身北面而拜。百官早从南门进到苑中,于高台之下、曲水之畔列位而坐。
慕容靖身为番邦质子,一向备受这些自诩清流的中原名士们鄙夷,灰溜溜被挤到了末座。
他刚一坐定便侧头伸颈朝前张望,盯着台下那群计吏挨个儿扫视,可惜目力有限,人数又着实不算少,还都穿戴了一样的冠服,远远一望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加之身旁越来越多的同僚朝他投来了嫌恶的目光,便只得悻悻作罢。
其实计吏们早在入京之初便已将计簿上交给了有司查阅审核,偏偏皇帝为标榜自己勤于政务,还要装模作样地传唤数人上前询问各地年成,得到的回答自然也都是“某郡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云云。
于是天颜大悦,君臣一片柔睦和洽。
慕容靖冷眼注视着这一切,心中冷笑不止:专挑未受灾的地界来查问,可不是想听到什么回答就能听到什么回答。
进展到目前这一步,他已经猜得出来这所谓“雅集”接下来的走势——
无非是邀请那些事先已被安排备好腹稿的士子登台歌功颂德,看他们用尽谄媚的话语赞美当今天子如何礼贤下士、治国有方。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分毫不差。
慕容靖被迫连着听了两位东州来的孝廉长篇大论的阿谀吹嘘,歪在坐榻上昏昏欲睡。
诸士登台的次序依籍贯所在地区排列,先北后南,由东至西,且并非人人都有机会;慕容靖自忖如此硬撑着枯等下去也未必就能见到想见的人,干脆待到雅集结束再做打算,眼下不如趁着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前方,先偷摸打个盹,养养精神。
堪堪进入浅眠之际,一声清脆的传唤自前方高台上响起:“召山阴县丞、会稽沈慎,登台对策——”
慕容靖一个激灵,不觉挺直了脊背,笃笃的心跳声在这一片刻意营造的寂静中清晰可闻。
他抬头望向前方,恰见一个颀长清瘦的白色背影正踩着绛红的氍毹迈步升阶。
仅仅一剪背影,慕容靖却不知怎的便认定是那人,却因相隔太远,怎么也看不真切,只恨不得把眼珠抠下来黏他身上才好。
只见沈慎冉冉步上高台,对着天子倾身下拜,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平身后,他双手拢于身前为礼,弓腰垂首,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昔司马长卿作《上林赋》,极言上林苑之奢华富丽。天子有感而曰:‘此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遂将宫苑垦辟为农田,以赡氓隶。而今中原水旱连年,土地绝收,世家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臣自江南而来,途经徐、豫二州,见饿殍遍地、豺狼当道,流民甚或以人为食;臣入洛后曾外出周游京畿各县,亦见夹道有冻死之枯骨。”
他的声音并不很大,语气却不卑不亢,掷地有声,一如劲风穿林而过。台上台下霎时一片静默,只闻得席间松风飒飒、流水潺潺。
话音一落,举座皆惊。
慕容靖胸中澎湃不已,五脏六腑几乎都要跟着沸腾起来,可心中却喜忧参半——喜的是这声音确系几日前于半道上出手相救的沈君;忧的是
', ' ')('他这一番慷慨陈词虽说的确大快人心,只怕同时也会开罪不少权贵,甚至可能会触怒天子。
他稍稍抬起头往高台上一瞥,果然见皇帝半垂着头,脸上神情虽被冕旒遮住了大半,却从那玉串的间隙中隐约透出些森冷。
“臣不忍见佞幸蒙蔽圣听,斗胆直言——洛中各县,遍布王侯公卿之田陇庄园,其中并不乏侵吞民田民宅而得者;各县之中,犹以洢川为最。据臣所知,洢水亭侯、扬威将军周肃……”
“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妄议国政!”一声饱含怒气的暴喝突地在台前炸响,打断了台上之人未完的话。
众人齐齐被吓了一跳,纷纷愕然侧目。
发声之人却是一脸怒容的太尉梁嵩。
“侍卫何在?还不快将这满口胡言目无礼法的狂生拿下!”梁太尉显然是气得急了,也不顾尚未得皇帝旨意,径自从座位中站起身来,指着台上之人喝骂道。
台上的沈慎依旧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未有半分退怯,字字句句无比清晰地回击道:“太尉此言差矣,陛下忧心国事,此次雅集本就是为体察各地民情而临时筹办,臣所言句句属实,未尝有丝毫添饰作伪。本朝律例,亦明文规定凡遇不平者无论官品几级皆可于御前面陈为政之过失。又何来臣‘目无礼法’一说?望陛下明鉴。”
梁嵩为官数十载,门生遍布朝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侵占民田这样的小事,各地方叫得上名号的家族有几个没做过?众臣既怕事情闹大殃及自身,又欺奏对之人无权无势,一时便有不少人陆续站出来为梁嵩声援,以扰乱元会为由,跪请皇帝将台上之人拖下治罪。
正拉扯间,后方忽飘来一连串冷硬而尖刻的嘲弄:“天朝君臣素爱标榜仁惠宽慈,怎么连话都不让人说完?梁太尉,人家在说扬威将军的事,你急什么眼啊?噢我想起来了,周将军好像是您外甥吧?您不避嫌也就算了,反而出言阻挠,还要将揭发之人拿下治罪,莫非您知悉内情,心中有鬼?”
梁嵩半眯起眼睛冷冷回眸,寒声道:“哪儿来的鞑子,一身羊膻味。我朝君臣如何驭下,几时轮得到你一个蛮夷来置喙?”
慕容靖立刻感受到几簇刀剑般阴森锐利的目光从四周向他投射过来,仿佛要将他刮肉剔骨。他浑不在意,盯着梁嵩勾唇冷笑道:“轮不轮得到我自有陛下做主;陛下还未开金口,又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
说完他忍痛跨步往阶前一跪,拱手道:“还请陛下看在臣父曾为朝廷立过战功的份上,赏外臣一个面子,容沈君把话说完。”
他刻意加重了“立过战功”这几字,话中既有恳求,亦有不着痕迹的威吓——中原的境况今非昔比,可不一定经得起他父亲麾下数万铁蹄的叩访。
良久,冕旒之后传出一声不携任何情绪的回答:“准。”
沈慎低声应诺,遂将扬威将军周肃放任家奴强占民田前后共达百余顷之事如数奉告。
梁嵩听罢当即破口大骂:“胡言乱语。刁民欠债,以田产相抵,有何不妥?百顷之田又算得了什么,便是你这样的贱吏半生穷酸,才拿它当回事。”
高台之上倏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年轻男声:“梁卿,此事既与你无关,又何必动怒?”语气虽不含恼意,却渗着教人不敢忽视的冷厉。
台下众臣旋即噤了声,伏在地上连声告罪。
经这一番争执,君臣都没了继续粉饰太平的兴致。天子亲口为梁嵩解了围,也没忘了夸赞沈慎刚直节烈,然后便推说身体不适,摆驾回宫,并不处置任何一个人。群臣跪地恭送圣驾,亦自行散去。
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剜了沈慎一眼。
沈慎侧立道旁,颔首敛目,挺腰直背,面上并无半分窘迫,宛如傲立孤松,一派风清月朗。
慕容靖迅速起身,因动作太急,竟被自己绊了个踉跄。他穿过汹涌的人流,逆行上前,同时朝沈慎伸出了手,口中欣喜地叫道:“沈君,我可算找到你了!”
沈慎闻声抬头,一看清是他,便不觉蹙紧了眉头,沉声道:“殿下腿伤未愈,实在不宜四处走动。”
“不碍事的……已经没那么疼了,”慕容靖故作轻松地朝他笑了笑,心脏却在胸膛中上蹿下跳地闹得厉害。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牢牢握住了沈慎的手腕:“当日未曾探听到你的姓名,还好我的典客丞猜到了你的身份,我只等今日元会见你一面呢!”
沈慎望向两人相连在一处的手,目光中透出些疑惑:“见我……做什么?”
慕容靖面上一红,盯着自己的鞋尖,低低道:“我想亲自向沈君道谢。”
“不必,举手之劳罢了。殿下若有心,便不该辜负了我当初救你的一番好意,早些回府好好养伤才是。”沈慎抽回自己的手,一边越过他的肩膀向外走去,一边淡淡回道。
“沈君,你今日登台进谏的模样真的很迷人,往后我们还能再相见吗?”慕容靖冲着他的背影呼喊道。
沈慎顿住了脚步。
“我明日巳时启程回
', ' ')('会稽。驿站离来仪坊不远,殿下若想来送我一程,便来吧。”
清澈的嗓音乘着细微的寒风,一字一字地吹入他耳中。
慕容靖睁大双眼,盯着前方那片随风蹁跹的白色衣摆,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露出了极灿烂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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