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后传作者:逆霓
第12节
这声音刺激到姬远,他猛一抬头,就见虞毕出有些不耐烦地眯着眼睛,像是没睡醒的模样。
“你怎么还在?”姬远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虽然他不清楚虞毕出一般具体几点走的,但等他醒过来,身边一般是空的,所以这次他被惊吓到了。
“这几天春假,不用早朝。”他说着,搂了搂姬远的肩膀,“人好像走了,再睡会儿。”
“我还是去看看吧,别有什么急事。”他爬起来穿衣服。
虞毕出撇嘴深吸了口气,看着他的后背,有些不悦,“能有多急的事……”
“指不定呢,你继续睡。”他系好衣服带子,一脚跨到床外沿,匆匆穿上鞋子,披上外袍就出门了。
虞毕出盯着紧闭的门,跟着坐起来。
姬远开门,眼一瞄,就把门带紧了。他往外走了几步,才不大声地叫,“小沈!”
沈丘转头,是张逢人就笑的好人脸,虽然年纪不大,鼻子两侧的笑纹确实根深蒂固的明显。
“姬公子。”他笑着打招呼,就要往他这边走,姬远比他更快地走过去,直接站到诸葛韷的另一侧。
屋内的虞毕出站在窗口,并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不过单从沈丘的穿着上就能判断出很多东西。
现在的虞都是各路人马的荟萃之地,各种奇装异服屡见不鲜,主要以商人居多。姬远的大致圈子他都了解,唯一能排上号的,就是顾闻游的人。
“姬公子我正和您这位朋友说呢,因为咸杞那儿突然说要提早到货,所以咱们的船得提前几天……就是后天,顾爷让我来和您打声招呼,顺便把这个给您送过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三张写着顾闻游大名的小卡片递给他们,“您们哪,卯时之前,到码头直接亮这个给看货的兄弟们就行了。”说罢,他半遮着嘴小声说:“最近有批人一直盯着顾爷,所以不方便坐货船,不过他让您放心,他中途会转搭上去的。”
“好,辛苦了。”姬远将卡片收下,“还有其他事儿吗?”
“没了没了。”沈丘笑笑,“那就不打扰您,告辞。”
诸葛韷盯着他手中的卡片,瞧了屋内一眼,道:“你可准备好了。”
姬远收敛神色将卡片塞到他手里,“准备不好也得上,总不能拖拖拉拉磨一辈子。”他转身回屋。
虞毕出已经起了,外衫还没穿,坐在桌前看他。
要姬远想,他一眼没往外瞅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但是虞毕出看了他半天真没问来的人是谁。
他心中上下权衡思量,远不如和诸葛韷说的那样潇洒自如。
“我……我要出海一趟。”他说,“就后天,很快回来。”
虞毕出直直盯着他,“跟闻游的商队?”
“嗯。”他坐下。
沉默半晌,他说:“我不想你去……但你肯定不会听我的,可我不放心,我身边也没有能让我放心跟着你的人。”
姬远撇开视线,虞毕出的这番话挺让他意外的,意外得都不敢让他信誓旦旦地说出“我没事你放心”之类的话来。好像突然……这种令人安心的话会让人孤独。
“你去吧,自己当心点,别以身涉险,安全回来就好。”
“嗯……嗯。”除此之外,他仿佛无话可说。
虞毕出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穿衣服。
“你回去了?”
“以前每次来都赶我走,这次舍不得了?”虞毕出轻笑。
姬远没说话,他就觉得虞毕出不可能那么云淡风轻,肯定只是表面上说的好听,实际心里在生气。
“好了。”被认作表里不一的虞毕出捏了捏他下巴,“年后也是有很多事忙的。顾闻游准备走就代表之前的样例差不多准备完毕了。春假过后完全的公仕法要颁布和实施,鼎技阁也要新一轮考试,还有一堆要清洗的人……你走了也好,省得这边乌烟瘴气的心里添堵,回来后就能直接回宫了。”
姬远:“……”他不知道该怎么怀疑他的话。
虞毕出弯下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我也想小家子气,可惜还在这位子上坐着呢,总不允许只有你一人为大局着想吧?”
依旧是片刻的缄默,姬远抬手搭在他肩膀上,“你也当心。”
……
三天后,姬远收拾东西出海,诸葛韷和三儿一同。
同样是码头。
“皇上,孟将军他们已经到了。”
虞毕出收回视线,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一只脚跨上船板的姬远似乎感知到什么猛一回头,依旧作男子简洁打扮的小五离弦箭似的冲过来,扑到他身上。
姬远踉跄了一下站稳脚跟,失笑,“怎么的,终于要小鸟依人一回?也不换身像样点的衣服,一个男孩子这样可有点尴尬。”
小五松手,板着张拼命憋屈的脸往后退了一步,问:“你多久回来?”
他想了想,看了身后的大船一眼,“很快吧,两三个月。回来就能看你穿官服了,尚彧的第一任女官,嗯?”
“这几天三哥给我请了夫子补习文史,”她吸溜了一下,好像有点伤风,“我觉得想做和真正准备去做还是不一样,我不想进官场。”
姬远滞了一下,摸她头,“嗯,你高兴就可以。”
小五抿嘴,仰起头,“可我还是会去考的。我听三哥和几个大人在讨论,女仕法进展本就不顺,又是突兀地中途颁布,来参加的人肯定很少。假如第一次考试就失败无一人通过,肯定会招来更多的反对和怀疑。”
姬远刚想安慰她一句别太逼自己,一旁听的诸葛韷插嘴,“真注定的事加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也不少,别给自己扣高帽子,能考进再说吧!”
“你!”小五听这话气得不行,伸手就要打人,诸葛韷哼哼两声进了船舱,并招呼姬远快点。
姬远心里斟酌了一下,循序渐进可能是大多是时候的好办法,但现在非常时期,尽管说强行改革的益处并不那么显而易见。
“你有自己的想法就按自己想法去做,”他说,“没人能逼你,也没人支配你,只要你以后不后悔就好。”
无愧天无愧地无愧心的想法太空洞,观遍全世界也不见得有人能做到。姬远算看着这孩子长大,拿不了她当枪使,唯一能告诉她的,就是不要后悔。
无论什么事,只要自己选择的,不要留后悔的余地。
这样就该算活得愉快了。
小五沉思片刻,忽然犯了个白眼,“我怎么有种你要去死了的感觉?”
姬远:“……”兔崽子没法好好说话了!
他转身就要走,被小五拉住衣服,然后听到低低的一句,“我……我们等你回来。”
最后揉了把她的脑袋,姬远头也不回进了舱内。
小五目送完他们离开,转身马不停蹄跑向码头的另一个方向。
并不隶属于人工码头的另一侧,停靠着一艘巨型船。小五从远处只看到模棱两可的形状,走近之后,整个人处在一种震惊的状态——两个月,到底怎么赶制出的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巨型船的周围圈着一圈士兵,圈外许多和小五一样被吸引来驻足赞叹的普通百姓。
这时,船甲板上出现了一老一少俩人,地下的窃窃私语忽而加剧。
小五认得那俩人,是鼎技阁的半残废和每天专注画图纸的怪小子。之前鼎技阁被烧后他们被低调安排去了别处,这还是第一次在人前露面。
这边的码头不属于虞都的范畴,但那事闹得太大,还有有心人低调流出他们的画像。这一出场,倒像是朝廷的通缉犯,人尽皆知了。
徐睦和斯瑞对着一张图纸指指点点议论了很久,然后,有一个人登上甲板,引来更一番轩然大波。
孟祁军听着俩人的讲解频频点头,然后三人进了中间的主控室。
船的另一面,虞毕出望着苍茫海面回过头,一边不言不语的蒋绛咳嗽了两声,被牵动目光的卓澜抬了抬头,又低下去。
“身体不好就休息,朕没要求你亲自来。”
“谢皇上关心,臣无碍。”
一唱一和的君臣,一板一眼的答复。
虞毕出转身,进了船舱。
卓澜和离汶面面相觑,看着原地不动的蒋绛。
“晟主……”
“你们进去吧,里面太闷,我喘不上气。”他说。
得令的两人跟着进了船舱。
一层的船舱是士兵集结的地方,内部结构很简单空旷,没什么好看的。底舱是用来安放弹药的,大致结构相同,只是多了些固定的凹槽机关。主控室在二层,几成环扇形分布,除了指挥人,后面是分配调整各个弹口的操纵人员。
虞毕出上楼,碰上正与孟祁军讲述各个开关要领的徐睦,斯瑞趴在墙上窸窸窣窣又在画什么,认真严谨的神情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孟祁军给他简单行了个礼,徐睦只因有人打断他说话而有些不悦,傲慢地撇了撇嘴。
“实物做出来可还好?”虞毕出问。
“凑合吧,具体执行力还需要测试,改进的地方斯瑞小子已经在弄了。”徐睦环顾一周,尖酸的小眼睛有些挑剔,“没有大点的地块儿么,小窄小地的施展不开。”
虞毕出看了孟祁军一眼,道:“直接上海太大张旗鼓了,可以的话把澜河的人马先抽调一下,这两天就安排下去吧。”
“是。”孟祁军讲准备好的话憋回去,心想原来他早就考虑到了。
“没其他事朕就走了,还有问题你们讨论好直接上折子或面议吧。”说罢,他也就同走了个形式一般,离开。
第42章第四十二章
不紧不慢赶回宫中的虞毕出,找来了负责女仕法的几个大臣。
女仕法相比于破除以往固封的民仕法,并没有得到多大的重视。明显的例子比如朱清和蔡少伦。民仕法的完全打通可以消除他们在官场中所受的歧视,乃至更进一步发展,而女仕法不过相当于买就送的一个小优惠政策,借此体现着朝廷的改革深化而已。
虞毕出让他们等了片刻,让余茭去请个人。
几人面面相觑,心中想法大同小异,都是猜测这位即将到场的人何时被提拔上来的,怎的一点风声都没有。
“臣妾参见皇上。”在一堆目瞪口呆的目光中,蒋沛菡端庄地行了个礼。
“平身。”虞毕出转而对几人道:“女仕法根本上与民仕族仕不同,与尚彧乃至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的趋势相悖,所以究从观念上,你们也没多重视。”
他一语道破人心,几个大臣慌忙低下头。
“朕的皇后虽深居宫中少见天光,但文武双全,韬略见识不逊男子,这次的女仕应试就由她来主持,也算给没底的女孩子们点底气。”他一口气说完,看蒋沛菡,“皇后明白了?”
蒋沛菡躬身,不再自称臣妾,“沛菡心中有数。”
虞毕出扫视众人,“那就这样,具体的应试流程月底前拟上来一份,散了吧。”
众人摒身告退。
独坐于空旷王座上的虞毕出眼见着金色的大门一点点隔绝室外的光线,紧紧闭合后,他微微松懈了口气,一手搭在龙椅侧扶手上闭眼不间断揉着太阳穴。
余茭见此情此景不敢吭声,皇上的头痛之症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一直坚持不看太医,也不许他多说话,就这样一直拖着。
“皇上……”他还是没忍住开口。
“朕没事。”他摆摆手,话音刚落,一个太监来敲门进来传话,“皇上,徐凛大人来了。”
虞毕出叹了口气,“宣。”
徐凛进来行完礼后扫视左右并不说话,虞毕出让所有人退下后,他才开口。
“皇上,最近可有选妃的意愿?”
“……”虞毕出撇嘴,“徐老,有话直说。”
徐凛跪下,慢条斯理地说:“王氏最近正筹划为您的选妃的事,不少世族都参与其中,正打算联名上书。”
虞毕出本想叫他先起来,一听到选妃的事心中一凝便给忘了。
“联名上书?朕有皇后,也有子嗣,违反哪条宗室律例了?需要他们联名上书?”
“这个……臣不知……”他看起来老实巴交地说。
虞毕出被他这样一幅忠耿老臣的模样堵得哑口无言,只得松下口气,“您先起来说话。”
徐凛挺了挺腰,低下头,道:“臣恳请皇上同意选妃一事。”
一瞬间的沉默,虞毕出心中平静得如一滩死水,表现出的目光也冷漠非常。
“皇上……”徐凛刚开口,脾气不好的皇帝就甩手,毫不客气地说:“无需多言,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徐凛坚持不懈的说:“历代皇帝后宫成群,您既然有皇后,又何必在意多几位妃子呢?”一个和几个,差别确实不大。他的言外之意是,姬远能接受那一个,多几个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娶蒋沛菡的时候对姬远并无感情……或者,并不知道那种感情。
虞毕出想到这事就头疼,姬远当年在他成婚之夜离开,那时他的眼神就深深烙刻在他心里,再换现在的立场来看,他觉得自己简直混蛋。
“好啊,”虞毕出突然抬头说,“如果他们能找到比朕的皇后更美貌更有才的女子,朕就纳妃。”
徐凛愣了一下,失笑,“皇上,这是强人所难……”决定权衡比都在皇帝手里,别人觉得再好他一口否决又有什么办法,这和一口回绝比只是多给了个喘息的机会而已。
“既然为难就别做难为之事。”虞毕出毫不留情地说,“朕既给了承诺,必然会兑现到底,难不成一个人做了一件错事就理所应当地做第二件第三件?”
徐凛无奈,他没法和虞毕出说什么为大局考虑的话,姬远不仅是他伤不得碰不得的逆鳞,还是扎在皮肉骨血里,根深蒂固的的毒瘤啊。
一个言出必行又明智主见的皇帝,等多少代才能等到一个。他持中立的态度观望了几个月,对这个皇帝还算满意,可惜怀着种他不懂的感情,禁区太严密。
他六十多,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年老着不阻碍他的抱负。他还是想使劲推这个年轻皇帝一把,走向更好的路去。
……
分不出方向的苍茫海域上,一艘孤船循迹拨浪而行。
姬远一向不喜欢束发,那种勒紧头皮的感觉给人一种深深地束缚感,尚彧许多自发而成的规定条例也是,完全无厘头,却死守自封。
这片海……与从前那两次看到的都不同,与在岸边码头上看到的也不同……因为虞毕出晕船,他也基本不出房间,更别提这样在甲板上享受海风……也不能说撇开一切地在享受……
他偏头,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在狂烈的海风中纹丝不乱,但心中很畅快。
诸葛韷也带着三儿出来,猎猎的风带着温暖和湿气,虞都那儿四面八方和刮脸似的残暴寒风仿佛已经间隔了一个世界,那些忧愁与烦心仿佛也隔开了一道屏障。
远离土生土长的故土,不约而同带给三人淋漓的自由体验。
这时,一位搬货的伙计路过说:“几位爷,这风爽但吹多了脸上要长疹子啊,您们还是赶紧进房歇歇吧!”
姬远一愣,嬉笑着脸走到那位伙计身边,拿出一个小圆盒。
伙计瞅着新鲜,拿起来看,问:“什么玩意儿?”
姬远打开盖子用手指舀了些抹在他脸上,笑着道:“防疹子的,您比我们吹得多多了,该多抹些。”
“哎——”伙计对姬远这生人直接上手的熟稔不太能接受,赶紧躲开,一边擦脸上的东西一边说:“咱皮糙肉厚的用不着这个,爷您自个儿留着吧。”说完就讪笑着跑了。
姬远有些尴尬地留在原地,无奈看着自己手中精致的圆盒,抬手盖上。
从某个阶段开始,他发现自己一贯的套路再融不进某个群体,所有人对他的热情退避三舍,连示好套近乎都无人领情。
他也是突然地想,也许是自己从前太一厢情愿地以为热络说话就是亲近了呢。
诸葛韷和三儿走过来,三儿瞧了瞧他手里的盒子,问:“这是什么?”
姬远递给他,“海上用的面膏,澎列岛那边捎过来的。”
三儿打开问了问,皱眉。诸葛韷闻着这个味道也皱眉,这个气味不属于任何草药,是什么东西。
姬远似乎看出他们的排斥,解释:“具体什么做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没有刺激,在海上确实挺好用的。”
“能治疹子应该是药,澎列岛的东西我就研究过你带回来的那药贴,真没弄明白那是什么做的。”诸葛韷坦言说。
他笑了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么,这趟去咸杞,指不定还能发现多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