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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花园荷花池畔不远,开了块良田。
土是摄政王特意命人,从天下土地最肥沃的地方遥遥运来的,颜色黝黑,松而不散,触手湿润而生温,气味芬芳质朴,尽显天然。
负责此事的官员尽职尽责,项项亲力亲为,将土运入宫中后,又亲自下场,与农夫们一起,将运来的土与荷花池畔不远处的那方土地相混合,犁上一遍又一遍。
摄政王的命令是最好别让人看出这土是从别处运来的,可是官员怎么都办不到,最后只得向摄政王请罪。
向来脾气不大好的摄政王此番又没有责怪他,只是在新开的良田旁站了一会儿,道:“原也瞒不住他。”
听起来竟有几分柔肠百转的味道。
官员从接下这个任务开始,就忍不住腹诽,既然明知运土劳民伤财,影响不好,不敢让陛下知道,摄政王何必非要这么做?
官员想不出答案,在乡野铲土时,下属和乡野名士倒是给出了几种答案。
下属:“皇帝,天子也,自然件件都要用这世间最好的,连种地时的土也不例外。摄政王只争大权,其他方面倒是极尽所能地满足了陛下的需求和排场,如此不拘小节,真乃枭雄也。”
官员:“难道皇宫花园里的土还不是最好的吗?”
而且此事上,摄政王对陛下这般藏着掖着,显然陛下不仅不知此事,也从未提出这种需求。
下属:“那又不是种地的土。”
乡野名士连连摇头:“非也非也。皇帝在宫里种田,不过做做样子罢了,朝堂与民间夸着好听,写进史书里也好看,谁指望皇帝真能种出点什么来?但是得想办法让更多的人知道,陛下要在宫里开田种地了。”
下属不服:“摄政王一直把持朝政,软禁——呸,供奉陛下于宫中,这两年连早朝都不给上了,还会帮陛下做这种样子?”
官员:“会否……摄政王对陛下实为敬爱,且已然到了这种地步……”
这种仿佛有病的地步。
下属:“……”
乡野名士:“……”
下属:“上官果真如传闻一般单纯赤诚。”
乡野名士:“吾只盼百官不要像古往今来那般,盲目效仿帝王,否则德行未成,更给百姓添灾殃——若非上官如此单纯赤诚,不会贪污克扣,不曾鱼肉百姓,灾殃早就出现了。”
官员将名士的告诫记录下来,待复命后呈予摄政王,任务就算完成了。
他这任务还是阴差阳错,由摄政王特意安排的。
初入官场时,他年轻气盛,听闻天下间有两个皇帝,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摄政王,前者有名无实,后者有实无名,十分愤慨。
他入朝为官多久,陛下就多久没上过早朝,虽东宫有主,在他看来与皇帝无异,都是被摄政王软禁的傀儡。
他不理解摄政王为何迟迟没有篡位的动作,更不明白皇帝为何久久纵容,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是无能为力,还是早已灰心?
他一腔赤胆忠心,断不能容摄政王如此大逆不道,更想要唤醒皇帝之心,于是便在一次入宫办公时,决心死生不顾地闯到陛下面前,恳请陛下出山理政,甚至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若自己一死能唤醒陛下,震慑摄政王,也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国家真正的主人,他青史留名,死而无憾!
他位卑人轻,平日里没什么面见陛下的机会,打听到每日午后,陛下都会在荷花池旁小憩,便将死谏地点定在了这里。
奇怪的是,他去荷花池的路上竟没撞上什么人,入园也未见侍卫宫人宦官,与他所熟知的帝王仪仗相差甚远。
难不成摄政王竟敢虐待陛下?!
可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荷花池旁凉亭里背对他坐着的摄政王。
他赶紧躲在一旁的雪堆后。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幕——
陛下背靠亭柱,本是倚栏观景的模样,此刻却在午后的日光下阖眸睡着,身上盖着的好像是摄政王昨日穿过的披风。
摄政王就坐在陛下对面,距离不远不近,就那样默默地看了陛下许久。
忽然间,摄政王抬起了一只手。
官员乍一惊——摄政王不会是要杀了陛下吧?
却见摄政王只是伸直手掌,遮在了陛下的双眼前方,挡住了温暖却有些刺眼的阳光。
官员:“……???”
脚下踩着雪,官员不小心出声。摄政王立即回头,循声望见他,另一只手摆了个手势,他就被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侍卫捂嘴抓走了。
大约过了用晚膳的时间,他才被摄政王提审。
想到自己连近陛下的身都未能做到,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悲愤又无奈,于是破罐破摔。摄政王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他以为摄政王会暴怒,全他一死忠义,却不想摄政王笑了,仿佛他很好笑一般,久久停不下来。
“士可杀
', ' ')(',不可辱!”官员反倒怒了。
摄政王轻哼一声,笑道:“你该庆幸自己不曾吵醒他,否则我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官员愣了一下——摄政王口中的“他”……是陛下?说得似乎很日常亲密的样子。
想起自己今日看到的那一幕,他更懵了:“……殿下要放过我?”
摄政王不是奸佞吗?
“念在你一心忠君的份上,我饶了你,戴罪立功吧。这么死板的人,做事一定认真。”
不出摄政王所料,良田一事没能瞒过陛下。
陛下蹲下摸了摸土,在摄政王的亲自搀扶下站起身:“可有扰民?”
摄政王转头看向官员。
官员立即道:“臣不敢,土也是高价买回来的。摄政王说,价高不怕,切莫惹出民怨。”
陛下点点头,叹道:“不可有下次了。”
官员刚要搭腔,却听摄政王率先道:
“知道了,哥哥。”
不是“臣遵旨”,而是“知道了”,还“哥哥”,不敬之余,竟像是……撒娇?说完还白了他一眼。
陛下又道:“禁止百官效仿。”
“好,哥哥。”
陛下被哄得无奈,见周围这么多人都在,摇摇头:“这位官员是负责此事之人?”
官员忙拱手一拜。
摄政王道:“正是。我找的,很适合的人,哥哥一定满意。”
陛下道:“我没记错的话,他原本是在宫里编修史书的官员,阿何怎的突发奇想,让他去运土?”
未见责怪,只是询问……陛下竟然记得他?
只见摄政王耳语一番,陛下恍然:“我不是一个好的君主,枉你如此忠于我,令你失望,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官员躬身更低:“臣惶恐。”
“但,阿何会是。这数年来,朝政与天下,不都好好的?”
官员想了想,突然道:“陛下是一位好君主。”
“哦?”陛下问。
“知人善任,也是君主的品质,摄政王做得好,这是陛下的功德。”
摄政王轻笑道:“这时都不忘压我一头。”
“如此赤诚耿直,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陛下温和一叹,“你这样,很好。希望你一生如此,做一位名垂青史的好官。”
“谢陛下,臣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此事办得甚好,可有什么愿望,或许我可以帮你实现。”
“回陛下,臣仍想修史,一生修史也可。”
“那,希望日后你编修我与舍弟的这段历史时……”
当一个帝王的历史得以编修,往往他已驾崩。
“臣不敢!”
“并非让你美言几句,只是望你实事求是,言辞苛刻些亦无不可,以警示后人。”
官员一时有些茫然,看向摄政王。
摄政王浑不在意道:“看我做什么?哥哥让你怎么做,听就是了。”
“是,臣遵旨。”
官员老了以后,知道照实写会引来后人怎样的污名,帝王二人的功过最终都将被其他颜色盖住,看不分明,这固然真实,却不客观。
他最终选择了春秋笔法,以至于虽未明说,却与明说无异。
后来的许多年,他总能想起那日下午,自己退下时听到的最后一段对话——
“为什么他们都不肯相信,我忠心为国为君,更是真心爱我长兄呢,哥哥?”
陛下先是轻咳了两声:“朝局动荡事关身家性命,他们自然会担心,不敢轻信,这是人之常情。倒是阿何,为何大老远的,非要把沃土运过来呢?”
“哥哥说过,要给我种菜吃,那就必须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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