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王修致西蜀春风侯安。”罗修微微躬身,脸颊稍偏向左,双手摊开,掌心向上,左上右下地交叠于胸前,行了标准的鲛人见面礼。
离朱连忙收敛心神,也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殿下亲迎,本侯心诚惶恐。吾西蜀女帝特命本侯前往,致鲛王金安,与贵国结礼仪之邦、修永世之好。”她心里长舒口气,罗修主动抬出鲛王及春风侯的名头……看样子,是她的一身穿戴起了作用。
她暗暗笑着,正为头顶高悬的巨石落地而暗暗欢喜,却见罗修上前几步,向她伸出手来,柔声道:“船体摇摆不稳,不知本王可有荣幸,扶春风侯登船?”
离朱愣了愣,讷讷抬头看他,脸上完美的笑容终于崩坏了一角。
罗修的身材修长峻拔、肩挺腰束,虽然不同于一般人类男子的娇柔无力,却又处处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缺陷。此刻他平抬手臂,收敛了霸道至极的气场,又扬起无懈可击的笑容,竟真如教养良好的绅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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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念……都是幻念!
离朱一边自我催眠,一边顺带着退开几步,又行了一礼。“多谢鲛王殿下关照,不过您身份高贵,本侯着实担当不起。况且我西蜀的女子远可冲锋陷阵、杀身成仁,近可锄田耕犁、养家活口,万万不是那般娇贵的。”
罗修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笑容明明风轻云淡,却让离朱心里阵阵发毛。她咽了咽口水,甩甩头,抬步走上与巨轮连接的浮板,然而那浮板却似有灵性般的剧烈一震。
离朱好歹也是坠过崖的,所以此刻竟能一咬嘴唇,硬生生将尖叫憋了回去,总算没有丢失国体。只不过那身子却随着失衡,眼看着就要一头栽入海中。
她手臂本能一捞,正抓在某人匀称好看的小臂上。那个某人正中下怀地一笑,微微用力,扶正了她的身体。
“呃……多谢多谢!”离朱拍拍胸口,看着罗修白玉般的手臂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心中一阵愧疚。
她抬起头,正要致谢,却对上两道阴谋得逞的目光,不由讪讪笑道:“本侯一时情急,误伤了殿下的玉手,还望殿下大人大量,体谅则个。”
罗修也不气恼,笑得越发畅快淋漓。他反手扣住她正不着痕迹地往回缩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掌心里。“本王一时不查,让春风侯受了惊吓,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本王手伤事小,两国国体事大。不若就由本王扶侯爷上船,以表本王对侯爷的一片赤诚之心。”
他不等离朱反应过来,已拉起她的手,大步通过浮板。离朱睁大了眼睛看他,甚至于忘记了反抗……
赤诚?
傻子才信他会一片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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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修并未理会离朱的满心腹诽,牵着她的手也没有放松力道。离朱扁扁嘴,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只好任他拉着她的手,双双在船头站好。
海风吹起他的发丝,如光线般明媚动人,其中几缕掠过了她的脸颊,引得一阵□。她又抽了抽手,却反而被握得更紧。
“鲛王殿下!”离朱气闷地转过头去瞪他,却在一眼之下,险些丢失了魂魄。
阳光下,他湛蓝色的眼瞳定定凝视着面前湛蓝色的天空和湛蓝色的海水,他的侧脸完美得如同一件最精美的艺术品,从眉梢到下颌,都晶莹剔透得仿佛水晶,流转着惊心动魄的光泽。
离朱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几拍……这样的男子,光彩堪与日月争辉。他理应站在至高之位,让人顶礼膜拜、奉若神明。这样的男子,有什么理由,会对她青睐有加?
他可以在欢好时,面不改色地掏出下属的心脏,也可以在她即将落水时,不动声色地伸过手臂相助……他做事全凭自己喜好,简单到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却又仿佛是这世间最复杂的矛盾体。
离朱的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再一回神,却正见罗修高高举起了手臂,下一秒,稳稳落下。
“起航!”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沉稳,一字字都如空濛天籁、水滴石穿,在青天碧海间层层晕染开来。
离朱感觉脚下的巨型楼船猛然一震,浩浩荡荡的船队终于开动,渐渐远离码头。
有海鸟从身边掠过,或是伊呀呀呀地叫着,或是叼着一些鱼虾。她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罗修细白如瓷的肌肤,忽然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扑上去问问他哪里买的防晒霜……
舟行水上
有海鸟从身边掠过,或是伊呀呀呀地叫着,或是叼着一些鱼虾。她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罗修细白如瓷的肌肤,忽然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扑上去问问他哪里买的防晒霜……
离朱的船舱宽敞明亮,全按她的喜好布置,大到家具摆设、小到细枝末节,都被考虑在内,显然经过一番细致入微的安排。她淡淡一笑,把玩着白瓷茶杯……也只有心细如尘、七窍玲珑的罗潇湘,才能远在千里之外,却默不作声地通过罗修之手,把此间一切安置妥当。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茶杯递到嘴边,小啄了一口……罗潇湘向来长袖善舞,再加上武功盖世的白琥珀和人小鬼大的忘川,府内的情况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现在最记挂的人,是那个骄傲恣意、情深如墨的秋彼岸花神,是那个美若骄阳、妖娆媚骨的医仙荼靡,是那个在晨风中翩然离去、又让她爱莫能深的琼华红衣……
离朱又深深叹息,却听得大床上,乔灵素一声微弱的低吟。
“少爷,你怎么样?要不要喝水?”她急走几步,扶起他的身子,顺势坐在床边,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船队起航后,乔灵素照例与离朱同屋而居,却晕船晕得厉害,每日里除了呕吐就是昏睡,偶尔清醒的时候,也只是吃一些粥、喝几口清茶。
乔灵素摇摇头,无力地依偎在她身上。他的双目紧紧闭合,极轻地喘息着,过了很久,才低声道:“阿四,我有些闷。想出去,透透风。”
“透风?”离朱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夜空,眨巴眨巴眼。“现在是晚上,什么也看不见。不如明天白天再去,景致也……”
她忽然停了下来,惊慌失措地捂住嘴。
乔灵素却无所谓地笑笑,拍了拍她揽在他腰间的手。“没关系的,阿四。白天,还是晚上,对我来说,区别,不大。”
“少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离朱急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眼圈湿了又湿。
“我知道。”乔灵素的声音柔和清逸,瞬间平复了离朱忐忑不安的心。“我知道,阿四,不会伤害我。阿四,会一直,对我好。”
“少爷……”离朱擦了擦朦胧的泪眼,转身出门吩咐了一番,才又折返回来,把乔灵素包裹在温暖柔软的白狐皮大氅里,小心翼翼扶出了房间。
甲板上,离朱一手揽腰、一手托头,把乔灵素放平在早已备好的卧榻上,又在他身上盖了层蚕丝被,才在一旁坐下,抓着他的双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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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温柔和无微不至,总让乔灵素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春风侯,也不是西蜀重臣,而只是多年前,那个在白马寺外、菩提树下,一身血污却又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的女童,只是乔府大院内,那个跟着他念书识字、端茶研墨、酿青莲酒的小丫头。
那时的他,宠着她、惯着她,从不拿下人的规矩约束她,他甚至想好了,等他将来出嫁的那一天,也要让她陪着去。可是后来,她跟着爹娘上雪山求医,待所有人马回府,他才发现,她不见了。他着实失落了很久,却也明白她虽与他亲厚,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丫头。
哪门哪户也没有为了一个丫头,而任主子生病不医的道理……
再后来,家门不幸、广厦倾倒,他被人抢走、遭人背弃,又被一心爱恋的人毒坏了双眼。他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挣扎,受尽欺凌强辱,只一心求死。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愿再想起的回忆,可是却又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起。
因为在那个肮脏不堪的军营中,他正坚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就要咬舌自尽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团白光,柔和而清澈,缓缓向他靠近……
那时,他听见了全世界最美妙的声音,是她在他耳边,轻轻说:“少爷,阿四来晚了。”
他身体上的伤口,被她拂过,似乎就停止了疼痛。而那些日日困扰他的梦魇,只要感觉到她的气息,也会自动退避三舍。任何事物在他眼前都是漆黑一片,可是,他却能看见她,散发着温暖的白光,如此纯净、如此美好。
最初的那几天,她总是拼命压抑着哭声,他虽然目不能视,却知道她哭得很凶。她一直在责备自己,一直说着若是她早些赶到,他就能免受了那许多苦。他想自己就要死了,想让她别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于是他只好在心里对她说话,说了很多很多,只是她听不到而已。最后的那一句,他说:阿四,你没有来晚。你来的……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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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星辰零落、明月如盘,闪耀着水波般轻柔的银色光芒。海水拍打着船壁,在月光下,溅起一团团白色水花。四周数十条船只,将楼船围在中央,灯火明明灭灭,与九天之上的繁星遥相呼应。
风有些凉,离朱往手上呵了口气,搓热了,才抬手紧了紧乔灵素头上的大红缎子风帽,又重新在他下颌处打了个漂亮的花结。
乔灵素柔和一笑,往她怀中偎了偎,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阿四,给我讲讲,海,是什么样子。”
海的样子?
离朱看了看夜幕下的海洋,黑憧憧的一团,只有月光照到的地方才能看见粼粼波光,一浪又一浪,翻卷了||乳|白色的花朵。
她怔忡了片刻,轻声道:“海……很难形容。温柔时如情人的手,愤怒时似万马奔腾。可以活人,也可以瞬间吞没无数人的生命。看上去风平浪静、空无一物,实际却暗潮汹涌,容纳了成百上千万不同的物种……”
“阿四,什么是物种?”乔灵素侧耳倾听着海浪拍船的闷响,和泡沫在空气中破碎的声音。
“物种?”
离朱皱皱眉,正在默默组织语言,却忽听不远处一个天籁般动听的嗓音倏然响起:“修也很想知道,什么叫做物种。不知阿朱可否为修解惑?”
船舷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个人影。他手执一柄玉骨折扇,深蓝色鲛绡长衫恰到好处地贴合着身体,将他衬托得犹如亭亭玉树。神魔般俊美的面容,被皎皎朗月勾勒出几分柔和的线条。他收敛了强大的气场,一步一顿,含着笑,慢慢走向离朱。
离朱额上的青筋跳了两跳,这个人怎么就是阴魂不散?
她晒太阳,他就端了茶壶来对饮。她极目远望,他就在耳边念叨海中的各种灵兽。哪怕只是饭后散步,也能与他不期而遇……
而她在登船那天刻意塑造的油肠肥脑的贪官污吏形象,他似乎也全没放在心上,不仅不再唤她“春风侯”,甚至连以前的“姑娘”二字都省了,直接唤她为阿朱。
阿朱、阿朱……他才是猪!他们全家都是猪!
离朱心底一阵恶寒,却仍彬彬有礼作了一揖,面色如常地笑笑。“离朱见过修公子。解惑不敢当,简单来说,物种就是动、植物的种类,可以……”她咬了自己舌头一下,生生把剩下的“□繁衍”四个字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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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修大概也猜出了几分,便没有再追问,只是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目光淡淡扫过乔灵素。“不知这位是……”
明知故问!
离朱本想对他视而不见,却突然想起乔灵素还指着人家牺牲一条赤鱬换眼,只好忍气吞声地应了下来。“这是我夫侍。”
她顿了顿,又捏捏乔灵素的手。“灵素,这位是鲛王殿下。”
“离乔氏见过殿下。”乔灵素微微颔首,不卑不亢,气度完美得如美玉般温润无瑕。“多谢殿下慷慨赐药,医眼之恩感怀不尽。”
罗修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乔灵素也垂下眼眸,不再言语。
四周瞬间冷场,尴尬得有些诡异。
“呃,那个……”离朱连忙干笑几声,打破了死寂。“不知修公子为何漫漫长夜,无心睡眠?”
罗修愣了愣,转眸看向她。海蓝色的瞳孔中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潮水,炙热而浓烈,一波波直要将她吞没。“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当然是因为思念心上人,而孤枕难眠了。”
离朱猛抽口凉气,嘴角抽搐了几下……早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鸟,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居然敢在人家夫侍面前,公开调情……
她撇撇嘴,又暗骂自己没事找事,强作镇定地拱了拱手。“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今日皓月当空,正适合遥思佳人,我二人就不打扰殿下闲情,先行告辞了。”
她又紧了紧乔灵素身上的大氅,柔声道:“灵素,夜里风凉,我们回房休息吧……”
乔灵素柔顺地点点头,离朱正要扶他起来,却见罗修忽然扬起一只手臂。他闭着双眼,手掌平伸,对着风吹来的方向,似乎在用心感受着什么。片刻后,他垂低手臂,莞尔一笑。“二位等一下再回房不迟,难得来一次鲛国,不妨亲眼看一看这须弥海上独有的禁制。”
他话音刚落,周围已有一层浓郁的白雾袅袅袭来,氤氲弥漫……
神之禁制
片刻后,他垂低手臂,莞尔一笑。“二位等一下再回房不迟,难得来一次鲛国,不妨亲眼看一看这须弥海上独有的禁制。”
他话音刚落,周围已有一层浓郁的白雾袅袅袭来,氤氲弥漫……
“相传须弥海的禁制为天界中的神族所设,皆因诸山之王、诸神之邸的须弥山就凌驾于这片海面之上。世人皆以为鲛人被神所眷顾,寿命之长、富贵之极,还有天险可依……只是,那又如何?”
罗修的声音悠悠响起,明明近在身边,却又仿佛远隔了千山万水。这一番话,他说得很轻,却有着鄙睨天下的霸气。被神眷顾——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殊荣?千百年来,有哪一个帝王不争相竞称自己是真神授意、真命天女?
然而面前的这个人,轻而易举便能尊享着别人求之不来的无上荣耀,却还淡淡说着:那又如何?
若是一般人说出这种话,离朱大概会报以嗤之以鼻的一笑,认为那人矫情到了极点。可是由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她却认为他是真的这样想,并且,也只有他,才有资本,说出这样的话。
他是天生的王者,他的骨血里流着霸道而又高贵至极的血液,能让人甘之如饴地拜倒在他脚边,唯他是瞻、惟命是从……
离朱有些头疼,强撑着定了定心神,只见眼前的迷雾渐浓,甚至连怀中的乔灵素都看不真切,却又能感觉到他愈发激烈的颤抖,听见他痛苦的低吟。她不由收紧了手臂,身子偏向一侧,用身体将他整个人护在软榻上,抬头看向罗修的方向。“修公子,敢问这禁制,对人体有何伤害?”
罗修似是没料到她的神志还能如此清醒,略微顿了顿,才轻轻一笑。“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能让人看见自己心中最阴暗,或者最恐惧的一面罢了。数千年来,人类无数次进攻鲛国,莫不死伤殆尽,皆是因为这种禁制。不管来了多少士兵,总归是自尽的自尽、厮杀的厮杀,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离朱的呼吸渐渐紊乱,头疼也更加严重,面前的浓雾仿佛变成了一丝一缕的绳索,套在她的脖颈上,慢慢收紧。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臂,维系着最后的一线清明。“我、我带来的……副使和侍卫呢?”
罗修愣了愣,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随即上前几步,在离朱身边蹲下身来。他冰冷的手掌轻拂过她温暖的眼睑,用柔波般轻软的嗓音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她们都不会有事。放心吧,阿朱。乖乖睡一觉,修不会伤害你。只不过,修真的很想知道,阿朱心里最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离朱皱皱眉,再也抵挡不住头痛欲裂,终于闷哼一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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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天空中翻滚着墨一般的黑云,海水中巨浪腾挪,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双赤红色的眼睛撕裂了层层乌云,隔着翻滚的海浪凝视她,眼底狂肆汹涌的恨意足以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