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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我爬到山上,紧了紧披风。
已经是晚上了。四周除了风声,一片黑漆漆静悄悄。
我没有让他们上来,仟儿,椎史,都在底下等着。
从山顶可以看到山脚下的一切,灯火辉煌,连成一片。我靠在一棵树上,眺望着远处的风景,这个点来说,应该是玦城的夜景。
有星星点点的黄色亮点越来越小,由远及近地从远处的山底下渐渐升向天空,像一团小小的萤火虫,最后隐没在黑色的夜空里,和星星融为一片。
我又想起了那个满眼星色的女子。
若她真的是尹辗的人。
唉。我叹一口气,决定不去想这些。
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但没去管它。一抬头,牙错已经蹲在了我头顶的树干上。
曲颐殊受伤的事情,第二天去送饭的仟儿回来就跟我说了。
我正在写信的手停了下来,又想起了昨天她向我跑过来但最终没有说一个字,中途折转。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向我求助,就算受伤,就算有可能会死,也没有这个打算。
我想,看来是铁了心的要死撑到底了。
有人在敲我的窗户,我打开窗,看到他从屋檐上翻下来。
我站起来,“车准备好了?”
他点头。
“我们走吧。”
尤庄的下人都出来送我们,帮我缝过衣服的曾婆婆把我的手握在手里,“公子你此去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
我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别让尤老爷知道了,你们千万得替我保密。”
婆婆又说,“哎呀,那你可要经常回来看我们呀,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老风湿也得了好几年啦,只有公子的药才管用啊……”
洗衣房的刘大妈道,“我这偏头痛针扎几下就好了,公子走了我可怎么办呀?”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老朽的病……”“公子开的药……”“还有这药方……”
我笑道,“以后也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就是。”
“公子我们去哪儿找你啊?”
我想了想,“不出意外的话,所有的事情完成之后,打算在皇城开一家医馆,大家一定都要来捧我的场。”
所有人纷纷点头交耳称赞。
他就站在我旁边,低声道,“该走了。”
“孔明灯。”
我看着又一轮升上天空的黄色火星,“你知道孔明灯的历史吗?”
他没说话。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也不打算说。”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孔明灯,但是一旦处于一个条件下,我是说特定的情景下,人是很容易被感染的。特别是在节日啊,庆典啊这样的特殊环境,就会被这种气氛所熏陶,你知道,许多人聚集起来,做同一件事情,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带动起来,跟着他们一起,尽管你一开始并不想做。”
因为想要融入他们,融入那样一种氛围,某种使人感到温暖,温馨,安定的,力量。天气真冷,冬天大家都聚在一起,抱成球抵御寒冷相互取暖。家人就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我想,要不了多久,曲大人就能和女儿一起过个好年了。
我想象着他们团圆的场景,又觉得这样的画面实在不该一个人在这儿,太感伤。但我终究一个人。并且会持续一段时间,一个人。
“就像小年夜,没能和家人一起过。但节,总还是要过的。我煮了火锅,椎史来了,仟儿也坐下来。尤庄的一家人邀请我吃饭,我认为没那个必要。下人都回去了,少数留下来回不去的,我也请他们过来。还有曲颐殊,被特赦一天。这很奇怪吧,她明明没犯任何错,却要被我关在牢里,曲大人知道会杀了我的。不过大概没机会了,他们现在在一起,就很好。”说着自己都笑起来。
曲颐殊很讨厌我,她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可能在想曲大人,可能在想奶娘,谁知道呢。
仟儿在帮我准备火锅的配菜,椎史自告奋勇杀鱼,其他人也忙成一团,杀猪宰鸡买酒,说着话聊着天,好不热闹。
可是她呢,她不属于这里,她是游离于热闹之外的。也许以前的每一个这样的节日,她都是和曲大人,和家人一起过的,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也明白。
我也想回去呀有时候。然心在故里,身在外。
但凡话本里的英雄侠客,都有一个不完整而且残缺的童年,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是固定设定,这样想想,做个普通人还是挺好的。
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也不难。但大多数人都已然走过这一程,除了那些个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的皇子公主,也只是少数。
后来尹辗来了,不过很快又走了。他说,他从来不过节日。
我那时候的感觉很奇怪。说得上是同情或者怜悯吗?不知道。
但我想,他要是不忙的话,我愿意让他留下
', ' ')('来一起吃饭的。可能曲颐殊不太同意就是了。
曲颐殊这个人也很奇怪,她讨厌一个人,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她又能收服她身边的每个女孩子。
仟儿早就注意到曲颐殊的不对劲。她一向是个细心的女孩子,也很懂得照顾人。
她跟我使使眼色,坐到曲颐殊旁边去。不久就领着不情不愿的曲颐殊回到了我们的饭桌上。你看,我说过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儿。
牙错低头看我一眼,没说话。
“再后来,我们去放了孔明灯。”这才是我一开始想说的。
曲颐殊这个人一定有人格分裂。两杯酒之后,饭桌上讲笑话讲得比谁都大声,讲了什么我忘了。疯癫丑女的名声真不是盖的。
我扶额兀自笑起来。
吃完饭之后非要拉着我们去放灯。我可不愿意陪她疯。但是仟儿喜欢。
没办法,我只好帮着她把灯架好,点上火。她说等等,我以为她要许愿,她说她要在灯上写个名字,不然到时候就没法分辨谁是谁的了。真是麻烦。
做完一切之后,我们把灯笼举高。她在那边跟我说,覃翡玉,我也写了你的名字。不出所料,真的是覃翡玉三个大字。也就是说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是吗。
大家一起把灯笼举过头顶,数一二三同时放飞。它们簇拥在一起离我们越来越远,而地上抬起头仰望着的我们对于它们也是越来越小。
我那时候才明白,人们放灯不是拘泥于形式,而是那种氛围——承载了美好祝福和愿望的灯笼,希望它飞得更高而被神明看到——许多人一起坚信着同一件事的感觉。
在那样的氛围下,也容易出现一些错觉,有些……说不清楚。或者说,相处久了的人,自然而然都会有那样一种错觉——
我看了一眼牙错,他依然眺望着不知何处,眼神飘忽。
“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嘛。反正她应该到家了。曲大人跟她说清楚一切之后,她要是有点良心就给我寄封感谢信来,并且为她这么久以来的仇视误解道个歉。牙错,小年夜那天给你留了饭,但你没出现,你是不是回家了?”
“我没有家。”
“啊,那你就是话本里的绝世高手超级英雄了。”
我一拍脑袋,他若有家,也在鄷国,一来一回绝对不止一天。怎么给忘了,问出这么个蠢问题。
“失败了。”他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尹辗?”
他点头。
我就知道,我要在玦城开开心心开个小医馆的梦想怕是要破灭了。
苦笑一声,“走吧,尹大人怕是已经在等我。”
严府派来的人跑来通知我们,尹辗就快要到严府门口了,我们只好快马加鞭回去迎接。
从马上下来,远远地就看见严庭艾站在那里,苦着脸,对我摇了摇头。
我叹一口气,“算了,不怪你。谁都预想不到。他们还有多久到?”
“大概不出一炷香的时间。”
“尹辗总归是你父亲的上级,严大人出使边塞不在,你好好准备一下,不能失了礼数。”
他点点头,回身去安排下人布置。
我将马交给下人拉去马厩安置好,又让几名婢女去拿了御寒的外衣和最好的茶水,以备不时之需。
尹辗的马车从那边渐渐驶来,我们躬身作揖,行了一礼。
他从车上下来,看到我,微微一笑,与往日并无不同。
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心里无比忐忑。
还是怡然道,“早上好,尹大人。”
他一招手,车上的人将曲颐殊放下来,她手在背后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看向我的眼神复杂,我心口钝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道,“隐生,看紧一点,别再让她跑了。”
我恭恭敬敬作揖,“是。”
曲颐殊被人带进严府关起来,绕了一圈,她又回到了围墙之内。
我回过头去看向尹辗,他来到我跟前,依然笑着,“这丫头以为我们是一伙的。”
我笑,“难道不是吗?”
他把手放到我头顶上,眼神温和,“过两天随我回一趟尤庄。把余事了了。”
我应了一声,“嗯。”
他又道,“曲颐殊的事,看管不严,我不与你计较。下次再有这样的疏忽,定当不会轻饶。”
临走之前,他翻身上马,俯下身来同我道,“另外,你要想清楚,是站在我的左手边,还是站在我的对立面。”
颐殊
我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向外面的街市。大年夜外面一片张灯结彩,灯火辉煌。
每一户每一处人家,屋子的窗口里都渗透出暖洋洋的橘红色的光芒。
屋外火红的灯笼,火红的对联,火红的窗花,锣鼓喧天的炮竹声响。
可惜这些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放下帘子,坐回椅子上,
', ' ')('紧了紧裹住自己的毛毯,确保包得严严实实的。
尹辗坐在我对面,正在沏一壶茶。
他倒好之后,我捧起一杯热茶,暖暖手心。
居然还是回到了这个狭小空间,跟他坐在一起。
不过我想通了,横竖都是一死,没什么好怕的。
“那个殷丞相的儿子——”
“殷孝楠?”他接道。
“对,”我说,“如果你们再晚一步,他真的有可能会杀掉我。”
“那就只好为你收尸了。”
“……”
“这个应该的,不用谢我。”
我想了很久,“他接近公主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不答。反问道,“别人接近你的目的,你都一清二楚了吗?”
我不想谈这个。
他悠闲自得的模样搞得我有些烦躁,不慌不忙总是一副尽在掌控中的样子。
“按照你说的,将七夫人死因查明,尸首带出来,我已经做到了。而你答应我的,是不是也该兑现承诺了?”
我看着他,语气不善。
“你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吗?”
“不想。”
我很快答道。
我现在只想回家。
他沉默一阵,“你是在跟我谈条件?”
“我不感兴趣。”我转过脸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隐瞒实情,他又如何背叛过你,可能还有一些别的恩恩怨怨。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端起杯子,指尖沿着杯缘划了一圈,语气里的意味令人琢磨不透。
“好得差不多了,谢谢关心。”我没好气地说。
本来快好了,今天下午来那一出伤口又裂了,还要谢谢你不是。
“你不想知道,是谁主使的吗?”
我轻笑一声,“我做的事,有一两个家伙盯上我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么多有可能想杀我的人,一个个排除也忒麻烦了。”
但他说主使。
我很快意识到他在暗示什么。
“大夫人畏罪自杀你知道吗?”他又问。
“我知道。”
“你也不想知道是谁做的?”
我不说话了。
他看向别处,“那你应该也不想知道,你从牢里出来,是怎么瞒过我的眼睛的了?”
我深呼吸,这是个圈套,这是个圈套。
他不紧不慢地引诱着,好像在井里放满了诱饵,等着你自己跳进去,“我的人一直在暗处监视,可是你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发觉,你猜他是怎么做到的?”
此刻多希望他闭嘴,或者我聋了。
因为他说的越多,我就越动摇。
“他做了什么?”我咬着牙问。
“你离开了,可是我的人汇报的是,没有情况。”他勾起一抹笑,“所以你猜,现在代替你在牢里的那个人是谁?”
用她替换我,我不值得他冒这样大的险,我这贱命一条,他不应当费那么大周折,那女子,他接她出来,如我所猜测的那般关系的话,是有爱的吧。我不值得他这样做,所以到底为什么。
我说了那些话,但意思并不是一定要爱上,恨与爱相比,前者总要轻松些。我等着他给我一个答复,便可无所顾忌做出计划,这当中他死了便是死了,不必瞻前顾后。
的确,怀疑是我的主观意愿,过早断定也是单方面臆测,依个人喜好作了决定,又为不合自我意愿的结果感到懊恼、悔恨,从头到尾自怜自艾,唱的一出独角戏罢了。
冰冷从赤着脚的凉寒的地面升起,传到掌心,讽刺的是戏本里的情节一幕幕都在现实上演而非虚妄,不光是我光怪陆离的童年,到错位的半生,不过是供人发笑的丑角。
何必呢,何必要刻意接近我。
为什么要戏耍作弄,我这个人平平无奇,有什么好玩的呢?
为什么。
驾车的黑衣人这时突然掀开帘子,将一封信递给尹辗。
他接过来,扫了一眼。
“很简单,他想跟我,”他淡淡地,“分道扬镳。”
说完那四个字,他就将信撕做两半。
撕裂的声音在我听来有些刺耳。
他将信纸放在油灯上点燃,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他早对我起了异心,而你对我的重要性不言而明,我是说,你作为工具的重要性。他想毁掉这一切。”
仅此而已。
温度骤然下降,比刚才更冷了。
信纸终于在火焰中化成了粉末,剩下了一点残余。
轻轻一吹,随风去的干干净净。
“刚才那封信,”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是大夫人真正的遗书?”
“是。”
现在最后的一点证据也被抹煞了。
“你不是想知道,二夫人的死,是谁动的手脚吗?”
我抬起头看他
', ' ')(',“你?”
“是我。”
一句话说的轻轻浅浅,也只有他办得到了。
“不过,”他又说,“让我这么做的,是他。”
尤庄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发现我的逃离。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一切,尤老板再蠢也该发现端倪。他道你都已经出来了,还担心什么。
可是,被狸猫换太子,还在牢里的人,却成了替罪羔羊。
这是不应当的。
马车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
尹辗皱起眉头,向外面问道,“怎么了?”
黑衣人道,“回大人,车轮卡住了。”
我们只好下车来等。
尹辗生了一堆火,不断地往里面添柴。我们围坐在火旁,借着小小的火堆取暖。
处在山林,四周风吟啸啸,树叶沙沙作响。
“你有没有觉得,”我问他,“这样的场景,应该冒出一大堆黑衣人,把我们团团围住?”
他一动不动,“若是附近有人,我的人会知道的。”
“可是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我们的车,在这荒郊野外的,突然坏掉了!”
他看了我一眼,“收起你的想象力,少看点闲书。”
“啊。”真没意思。我不死心地又道,“还不都是你和覃翡玉害的,我这么单纯的人现在看什么都是阴谋论。”
“如果你在后宫,你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阴谋论。”
“所以老要我进宫干嘛?像我这么单纯的人在那种地方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好长时间没说话。
我好像有点得意忘形说了不该说的话。
正想挪开位置离他远点,他掰断一根树枝,扔到火里,“所以你要学会,在那种地方怎么活下去。”
我有点绝望。
“后宫的每个人都想得到皇帝宠爱,极尽手段。”他又说,“皇帝得宠的女人站在那边,那边就得势,这你应该知道。”
“像你们这种人,无论说什么都要带点政治色彩。”
“政治色彩是什么色彩?”
装你……
那边有人喊道,“大人,车修好了。”
他站起身来,拍拍手,“走吧。”
我没动。
隔了很久,他回过头来,“你要造反?”
“这不是出城的路。”我说。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良久,他又勾起我熟悉的那种笑,“这当然不是。”
我转身想跑,不到两步就被扑倒在地,那人反身扭住我的胳膊,使我动弹不得。
他问尹辗,“大人,怎么办?”
尹辗说,“绑起来。”
声音冷冰冰的。
我被丢到马车里,和一堆杂物在一起,连位子都不给坐。
他瞥了我一眼,“坐起来。”
我没理他,把头扭向另一边,继续趴着。
“压着伤口,会裂开。”
我抑制不住怒吼,“你明明说过,只要我做完这件事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吗?”他道,“什么时候,有谁听见了?”
好。
很好。
“把账本给我。”他突然说。
“那么多本,你要哪一本?”
“你知道我说的哪一本。”
“被我烧了。”
他揪住我的头发,语气变得狠冽,“我是不是让你以为我今天太好说话了?”
“给你给你,”我疼的龇牙咧嘴,“在覃翡玉的床底下。”
他甩开我,“拿来给我。”
我的额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我想我应该恨他,可我恨不动了,没有力气了。
我又斗不过他。
天刚破晓,马车似乎快要到地方了,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外面有很多人在恭迎他的大驾,可能又是一个像尤庄一样的地方。
再坏也坏不过我呆过的那些地方了。
尹辗下车去,跟迎接他的人寒暄。
但我听见一个声音,“早上好,尹大人。”
我谁都斗不过,也不该奢望斗得过。
同谋者再怎么分崩离析,到最后,默契地和好如初,处在中间折损的就我一个被当作工具的棋子罢了。
他们相视一笑,轻松愉悦。
我被带走,想质问,无法开口,而他不看我,转头看向尹辗,绽开一个笑颜。
最后见的一幕,是他们俩站在那里,尹辗将手放在覃隐头顶上,揉着他的头发轻声说着话。覃隐腼腆地低着头,抿着嘴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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