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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姝伸手撩开床幔,浓烈的药味霎时扑面而来。垂眸看过去,就见模样俊朗的青年裹在暖色衾被里一副眉目舒缓的模样,细微的鼾声自唇瓣翕张间传出,确是睡得正酣。
“没心没肺的家伙,命都差点没了还睡得这么香。”
彭梵这副透着股傻气的睡颜,让齐姝自石室一别后始终紧绷的心弦总算略微松了松。只是视线落到对方缺乏血色的脸上时,难免想起这人前些日遭的罪,不由就又蹙着柳眉嗔了句,手指跟着也朝对方的额头戳去,“老是逞英雄,逞英雄!干嘛非要刺激姜一澜,刀扎着不疼啊......”落到彭梵额上的指尖最终到底只是轻轻点了点,她看着眼前这张无知无觉的睡颜没好气地叹了声,“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在那之后,她连续好些天都再没能睡过一次整觉。最初的那几天,她一闭上眼就总会梦见姜一澜抓着匕首,要冲她割皮取骨。她拼命尖叫挣扎,可那泛着腥气的刀刃仍离她越来越近。直至耳边陡然一声厉喝,而后画面一转,又变成了彭梵被姜一澜踩在脚下剜眼割耳的场景。
那血腥残忍的画面太过真实,青年那双璀璨的眸子在她面前被硬生生剜下。她却只能和曾经一样,站在一边眼睁睁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整个人都快疯了,哭喊着从梦中惊醒。不顾婢女惊慌的问候,连滚带爬地翻下床,跌跌撞撞的就想往外跑。
院子里兵荒马乱,问讯赶来的兄长焦急地抱着她沉声安抚许久,她才逐渐摆脱梦魇。
随即便再忍不住,在兄长的怀抱中放声嚎啕出来。
她想见彭梵,真的想见他。
可是,她却不敢去见他。
那日家里人将她救出,她本以为噩梦就此结束,姜一澜也会得到应有的报应。但数日后,她却得到了姜一澜只是被送往筮北山幽禁三年的消息。
幽禁三年,仅仅是幽禁三年?
姜一澜手中多少人命,最后却这般罚不当罪。
她忽地想起那天姜一澜脸上不以为意的表情,越发不忿不平,当即就跑去兄长面前质问。然而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听她怒吼完一通话,却只是温声同她说,姜家家主为了保下姜一澜,直言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家中几位长辈商议之后,便决定和姜家再谈一谈。”男人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盒递给她,“这里面是上等的春续膏,有生肌之效。记得每日涂抹,你额间的伤很快就会没事的。”
她气得当场就把盒子摔了个稀碎。
往日有求必应的兄长在以这样委婉的方式告诉她,当下并没有容她置喙的余地。
齐氏功利的作法让她觉得愧对彭梵与宋辰安,更对不起那些被姜一澜残害的人。
姜一澜被罚去筮北山的那日,她也去了。
神情自若的青年穿着件素色长衫,被下仆簇拥着往马车里走。他似乎看见了她,遥遥的,齐姝看见姜一澜冲自己笑了笑。那抹笑,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她脸上,嘲讽至极。
看着那装着姜一澜的马车远去,齐姝心道自己恐怕再无脸面去见彭梵。
在那之后她又在鹿城逗留了几日,期间小五倒是问过几次关于彭梵的事,都被她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兄长在旁边看不过眼,问她既然挂心,为何不直接去探望。看着男人一副轻巧的模样,气得她当时又发了好大一通火。但晚些时候,仍是将小五送去了彭梵他们暂时落脚的别院。
“他问你的伤怎么样了?”回来时,小五替彭梵问她,“还有,姜家准备怎么处置姜一澜?”
姜一澜的消息被两家封得死死的,以至于彭梵至今还不知道姜一澜只是被罚去筮北山幽禁。他似乎以为姜一澜会得到应有的下场,就和齐姝一开始以为的那样。
如是这般,齐姝自然越发不敢去见彭梵......但她又想去见他。
进退两难的煎熬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兄长耗光了耐心,同她下了最后通牒。男人说这些日已经由着她胡闹够了,即日就将带她家。
临到出发前的这一晚,她思量许久,到底还是抵不过内心,趁着兄长不备溜了出来。
在来这里前,齐姝就跟自己说,看一眼就好,只要彭梵无碍,她就会彻底放下。
塌边的桐木灯檠发出一声烛火轻响,齐姝收敛起洄游的思绪,慢慢收回了手。
疲惫在放下心来后迅速地翻涌上来,浅浅的打了个哈欠,齐姝又看了几眼彭梵,到底还是没把他扰醒。退后一步松开了床幔,见帘幔重新落下,她深吸了口气压住汹涌而来的情绪,一边转身朝着方才被推开的槅门走去。
跨过门槛合上门扉,齐姝刚要转身继续往外走,却忽地意识到什么。
“奇怪......”
来时她的心绪都被担忧与忐忑占据,见夜已深便没多想直接翻墙而入。直到此时要离开,她才突然回过神——彭梵静养的这处院子,竟是没有一个看护的人......
心中正疑惑,不想一抬头却见先前还空
', ' ')('无一人的院子中间此时赫然多了一道人影。
“谁?!”齐姝下意识惊呵出声,手当即就摸到腰间的剑柄上。
“数日不见,齐姑娘还是这般精神。”那道人影未动,但熟悉的温柔嗓音却已经传到齐姝耳中,“这么晚还来探望,姑娘有心了。”
“宋公子。”齐姝顿时认出了说话人的身份,满身的戒备倏然褪去,旋即有些微窘。但嘴上应了声后还是立刻就朝宋辰安的方向走去,强作笑意道,“我还奇怪彭梵这儿怎的没人看护,原来是有你这师兄在......”
她是知道宋辰安与彭梵关系的,最初还难受过好一阵。如今被宋辰安撞上她这般唐突的举动,自然有些难堪。
当下便想着同对方寒暄几句就赶紧离开。
然而刚走出几步,齐姝却忽地又停了下来。
此时刚好一阵夜风袭来,被厚重云层所遮住的月华终于有机会倾泻而下,蓦地照亮了漆黑的院落,自然也就让她看清了不远处侧身而立的男人,以及对方脚底下那具看不出人形的......尸体。
风中传来的铁锈味让齐姝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幕,她有些发怔,思绪纷乱间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这,这是姜家前来寻仇的人吗?但......但宋公子你做的太过了,若是彭梵看见......”
“他不会知道。”宋辰安闻言偏过头,染血的脸上仍带着清浅温和的笑意,可与他对上视线的齐姝却忍不住浑身一冷,心中跟着也是一阵惶惶。还没等她再说什么,便听见那道好听的声音温柔地又重复了一遍,“师弟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齐姝一愣,旋即一凝神才惊觉宋辰安原来并不是在对她说话,更没有看着她。这人从始至终看着的是她身后的厢房,那句话,根本就是冲着屋内酣睡的彭梵的自喃自语。
对方这副异于往日的模样让齐姝心中的不安越盛,她下意识躲开了宋辰安的视线,垂落的目光不自觉地就看向了对方脚下那具尸体,而这一看,终究是让她彻底惊住了。
这个人是......
姜一澜?!
怎么会,他,他不是应该在筮北山吗?!
齐姝看着不远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目光惊骇地落在那空洞洞的眼眶和耳廓上,背脊漫上的寒意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忽地想起过往那些微妙的违和感。
——剜目割耳去舌......倒像是在隐喻传说里的‘三不猴’。
——......可那天我守在半路,没见到再有谁从城里去东郊。
——别将我同那种暴殄天物的蠢货相提并论......
一个个画面在脑海里闪过,电光石火间,她终于明白了所有。
“是你?!”娇俏的脸上有了一瞬的扭曲,齐姝看着眼前姿仪清隽的男人,一时忘了先前所有的打算。心中的惊惧在此时达到了顶峰,齐姝的身体霎时更是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径直跌坐在地。
“你......”她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来,但身子却因恐惧而发软得厉害,尝试了几次,也不过是让自己越发狼狈。
而似是被她的动静所惊动,宋辰安的目光终于朝她看了过来。男人依旧是那副清风霁月的模样,脚下狰狞的死尸和满身的血污似乎都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甚至在看清齐姝的狼狈后那双温润的眸里还立刻多了几分关切。他的脸上神色如往日那般和善,“齐姑娘没事吧?”说着,就要朝她走来。
“别过来!”齐姝惊叫道,她才不想领对方的情,宋辰安脚步还未迈出她便已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紧跟着就头也不回地往后面的厢房跑。
快点,再快点!彭梵,必须要告诉彭梵——
不过几丈的距离,齐姝此时却只觉得漫长得没有尽头。她心中呐喊着,满是泥泞的手指眼见终于就要碰到雕花槅门,齐姝顿时眼睛一亮,可怎知下一瞬,便被人从旁掐住了脖颈。
“齐姑娘。”清润的嗓音在她耳旁响起,宋辰安将她从槅门前扯开后并没再用力,见她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立刻也是松开了手,随即面露为难有些无奈的低道,“吵醒我师弟可不好。”
齐姝此时正捂着脖子咳得面红耳赤,乍然听到宋辰安这声轻言软语的低斥,脑海里瞬间便浮现了彭梵那张笑得傻气的俊脸,面上血色当即愈浓,胸中忽地就生出一股莽意来。
想到彭梵,她总算不再逃避宋辰安的视线。
一双通红的杏眸直直地看向身前垂眸俯视自己的男人,鼻间嗅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夹杂着血腥气的冷香,齐姝强忍喉咙的痛楚,咬牙恨道,“宋辰安,你这个疯子......那晚东郊密室的人明明是你!”
按姜一澜在石室的做派,他向来只是剥皮取骨,根本不屑于做剜人眼珠这等无用功。
那日她在东郊看见的人,根本不是姜一澜,而是宋辰安!!
“你与姜一澜......是一伙的!”
“齐姑娘空口白牙,可别凭空污人清白。”宋辰安笑道,“那东郊密
', ' ')('室的确是姜一澜的手笔,他曾在那里数次取骨,这事,你家兄长应是从姜家知晓了的。”
话音落下,齐姝脸上的怒气一滞,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但即使如此,那晚她所见的人明明就是......
“齐姑娘。”此时,宋辰安又唤了她一声,“上次一别太过匆忙,倒是有一言忘记与姑娘交代。”
交代?
齐姝听得莫名,正要问宋辰安什么意思,眼前却蓦地一花,男人修长的身影霎时间叠叠层层地占据了整个视野。
“你......”
失去意识前,齐姝看见的仍然是对方那张温柔和善的笑脸。
“这些日子辛苦齐姑娘了。”
少女纤细的身子蓦地软倒在地,宋辰安目光扫了眼失去意识的齐姝,忽地抬眼朝不远处黑暗中走出来的人道:“你放进来的人,你记得处理。”
“抱歉。”姜淳一如既往的应了声,纤瘦的身影越来越近,院中月华流照,他的模样变得清晰起来。
宋辰安目光扫了眼他异常红肿的左脸颊,见他这副似是才被人狠狠掌掴过的模样,轻笑感叹了声,“好凶的狗。”
姜淳抬手轻掩住自己红肿的脸颊,没有在意宋辰安的嘲讽,只迟疑地朝对方说道:“宋公子,姜一澜我已按照约定将他交到你手里.......日后......”
“日后你我便是两清。”宋辰安接过他的话道,“沛风的命,是你的了。从此之后他就是你的人,与姜一澜无关,我也不会再迁怒于他。”说罢,他便转身走回了屋内。
听他承诺不会再取沛风的性命,姜淳心下当即一松,俊美的脸上难得染上了抹笑意。而后夜风袭来,吹得他背脊一阵发凉,原来不知何时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到底对宋辰安心有惧意,一年前这个人突然出现差点杀了沛风,阴差阳错被他阻止后男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就在他以为对方想将自己一起灭口时,男人却将身受重伤的沛风扔给了他。
“他叫你二少爷......啊......你就是那个私生子。”
“你喜欢姜一澜的这条狗?”
“有趣,既如此,就与你做个交易吧。”
胆小怯懦的自己不知为何被宋辰安选做了联手的对象,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即使是为了彼时他怀中的沛风,他也必须答应。
他不知道宋辰安想要什么,很长一段时间他除了照顾看管沛风,其余时候都只是浑浑噩噩地按照男人的指示按部就班地做事,从未敢揣测对方的意图。而等他反应过来时,昔日鄙夷冷漠的目光不知何时悉数变得谦卑热忱,仿佛眨眼间他就成了能与从未正眼看过他的兄长分庭抗礼的“姜家二少爷”。
他从姜一澜手中得到了最想要得到的人,顺利地抢走了本该属于对方的一切,曾经的姜家少主则被剥去所有的声誉荣光成了让家族蒙羞的罪人,一系列的变故,似乎只是起始于宋辰安对姜一澜没由来的憎恶而已。
夜色愈秾,姜淳看着那紧阖的房间里被人点上了暖灯。过了会儿,隐约传来了男人温柔的交谈声。
宋辰安似是正哄着彭梵喝药,对方贪睡,便哼哼唧唧地谈着条件。
听着男人温柔的声音,姜淳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在密室时宋辰安慢条斯理将人剜眼割耳的模样。
旋即,他又想起了宋辰安那个被喂了毒的掌门养父,以及生死不知的被种了淫蛊的同门......
不对......
脸颊火烧火燎的刺痛让姜淳渐渐回过神,他收回了落在槅门上的目光。
不仅仅是姜一澜,男人的恶意,应是冲着所有人而来的。
唯有一个人于他不同。
除了被宋辰安珍之重之的彭梵。
心中一寒,姜淳强迫自己不再深思,强敛心神走上前将昏迷中的少女抱了起来,随即转身离开了院落。
而他从头到尾,也没朝院子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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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六年秋,姜家姜一澜因故去世,数月后,其胞弟姜淳继任姜家家主。
同年冬,越霜派宋崇病逝,大弟子宋辰安继任掌门之位。
次年春,越霜派掌门宋辰安迎娶其师弟彭梵为妻,江湖皆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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