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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宋女士年纪不大,生许枷的时候还没有成年,所以现在也才五十出头。可许寂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比简女士还要苍老十岁。准确地说,她记不起来自己上一回见她是什么时候了。在许枷身体里的那些都不能作数。但她推开这间独立的小房间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只在警察局用原来的身份见过她那么一次。
宋烟被许书理领进家门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宋阿姨。”许寂在来的路上买了束鲜花,想着是第一次见她,总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我是许寂,许寂的妻子。他去给你办出院手续了,我们要带您回一趟老家。”她说完,走到窗边开了窗,叫清风吹一吹这满屋的腐朽味。
听外面的护士说,宋烟已经有一年多没出过这个房门了,有时候来人也怎么说话,也就是儿子来的时候才缓解点。不知道什么病。刚住进起来半疯半癫的时候还知道闹,大喊大叫,动手打人、骂人,还算不正常地活着。现在呢,只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果然,宋烟听见儿子的名字,有动静了,挣扎着翻过身瞧她,用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珠,很轻微地打量她,似乎没有更多的力气了。
她苦笑。难怪许枷会觉得宋烟活不长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谁。
“我想见你很久了。”宋烟知道她是谁,好像在这一刻突然醒了,“你能叫小枷晚点过来么?我有一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哈。就是这个时候了。
许寂看着躺在床上瘦弱的女人,忽然掉了眼泪,咬着牙痛苦道,“想说遗言是么?是不是因为你想跟他说的时候,他想都不想就直接走了,一个字不肯听,所以要和我说。”
中年女人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对这个孩子的理解无非是,儿子的对手,所以有在脑子里想出一个非常讨人厌的年轻女孩的样貌,就跟她在街上站那会儿总跟她抢生意的婆娘一模一样。可是现在再看,许寂是一个长相温柔活泼,眉眼有几分跟自家儿子相像,很靓丽的女孩子,小枷会喜欢她也是自然。
“真聪明的孩子。”她挤了个不怎么好看的表情,努力地支撑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像个真的值得人尊敬的长辈那样,有模有样地跟她叮嘱那些已经做不到的事情,“你来之前,小枷已经跟我打过电话了,他说你们会接我回家。”
“我好开心。”又是傻笑。
许寂有些听不下去,眼下越是意识到宋烟性情大变,就越能坚信她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真是的。莫名其妙就酸了鼻子。
“我想跟着我爸一起走。”宋烟看着窗外灰白的天空,突然抛出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但说完就能真正的笑了,“虽然我爸不肯见我,但我们家里几个孩子里,他最宠我。”
“小枷就是他养大的。”
“可能面子上抹不开吧,就偷偷来看,或者把钱都给我哥,叫他转给我。后来见我执迷不悟,就叫我哥把小枷领走了。”她说话的时候把头转了回来,垂着头往下看,不知道在看什么,但是说着说着就有东西砸到了床单上。
“我这个做女儿的,这辈子净给他添麻烦了,所以想着他走的时候陪着他一起。”
“。”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动弹不得。
“那许枷呢?他又要被你抛弃了是么。”许寂到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这会儿心里是又难受又生气的,恨不得替她来当这个母亲,忍不住质问道,“许枷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能摊上你这个母亲。”
宋烟听到这话,觉得难了,眼泪忽然掉得更快,无奈地回答,“我哪里能当他的母亲。”
“我努力过了。但他一点儿也不肯原谅我,不肯放过我,也狠不下心惩罚我,只给我建了这座监狱,叫我住进来。小寂,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每次来看我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他更恨我了。”
“他有多恨我,就有多舍不得我。”中年女人也没这个自信在儿子身上用恨的反义词了。丢人,真丢人。
她天天跟许枷待一块儿,怎么会不知道许枷觉得有这个母亲很叫人跌面子。孩子们总是会无意识问的,“爸爸,我们每周都去外婆那里吃饭,为什么一次都不去奶奶那里呢?”说了实话,会叫孩子觉得冷漠;不说实话,孩子就要一直问,奶奶的病还没有好么,我们难道不可以去探望她。
要他怎么做呢?
“才十三年就受不了了么?这样孤苦无依的生活他可过了快二十年,他可从没想过死了算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无条件站在许枷这边,哪怕下地狱,她也会跟着一起,所以这会儿怎么可能会对宋烟产生怜悯,“你真是个懦夫。”
若是记忆中的那个宋烟,一定会怒目切齿的还回来。可她变了,就是听到这种明晃晃的指责,不再在意,随便抹了把脸,继续说,“我生他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候计划生育查得很严,看到街上大着肚子的,都要请去问话,不合规矩的直接转去医院做掉。我也不知道是觉得太无聊了还是太寂寞,就把他留了下来。”
', ' ')('“他不是我唯一的孩子。”中年女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说这段往事,但就当卖卖可怜,也希望眼前的姑娘能在自己走后看在许枷活得不容易的情况下,多陪陪他,“大概是怀他怀到四五个月的时候,肚子大了,藏不住,便答应了老鸨的建议,躲去乡下到深山里生。去的时候容易,回来的时候难,借住的那家有个讨不到媳妇的儿子,所以老夫妻跟我说,给他生个孩子才准走。”
“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他刚出生那会儿,我可喜欢他了,天天抱在怀里不肯松手,怎么看怎么喜欢。虽然不知道他的父亲究竟是谁,但我就是喜欢他。哪怕别人觉得我一个人养不活,三番四次找我,说想把他要去,我也没答应。”
话匣子打开了就很难收住,也许是宋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听她说话的,干脆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要她坐下来听,别那么站着,累。
“你应该从他那里听到过,我不是会念书的,也懒,不愿意做正经活。为了养他,回去干了老本行,天天陪不同的男人睡觉。你要说我到底爱没爱过他爸,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跟许书理一点感情也没有。他喜欢的女人一直都是你妈,但是出于传宗接代的需求得跟我共享儿子。真是一个自私鬼。”
“于是我就说,好啊,你想要我的儿子,就得娶我做老婆。”也许那时候的她不知道还能通过什么办法改变现状,就好比,她的人生已经烂透了,只能依靠男人、孩子把她救出泥潭。
许寂听到这里,真听她的话,在床边坐了下来,和她只隔了半个手臂的距离。简单看去,真像关系亲密的婆媳二人。
“你知道许枷最难过的地方在哪里么?”
宋烟摇头,重重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要是知道答案的话,就不会和他一直耗到今天,耗到我们再没有这个脸面走回头路。”
俗话说,死也要死个明白,她便做这个好人,告诉宋烟她想了十几年也想不通的答案,“他说,你总在有的没有的时候喜欢他一点儿,又在最关键的时候果断舍弃他。他说,你这个母亲只在有余力的时候才记得起来还有个儿子,一旦自身难保,就要丢下他了。”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宋烟记起自己决定自杀的原因,也是因为过不去这个坎了,才执着地要跟他叮嘱那些身后事。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努力地尝试离开他。真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所以宋烟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求助似的看着许寂,两行泪从眼角掉到唇边,苦涩咸凉,艰难道,“他又要更恨我了。”
五。
许枷一直在尝试躲着宋烟。比如,直到许寂帮宋烟把为数不多的随身物品都装好,要准备上车回老家的时候,他才来了。
一推门就看见两个人眼睛都红。能叫宋烟掉眼泪的就那么几件事,能叫许寂掉眼泪的更是少,所以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两个人刚才说了些什么。他带上门,长叹了一口气,上前从许寂手里接过行李,问,“回家之前还有什么想要的就直接说吧,今天说什么都满足你。”
要他松口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宋烟边哭边笑,认真地看着他,贪婪地打量他,难受得说不出话。她的这个儿子,比谁都优秀,比谁都听话,比谁都要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男人。
“我想给简纨打个电话。”这是第一件。
“我想见见两个孙女。”这是第二件。
“我想把白头发都染黑,再化上精致的妆容,穿很贵的衣服,拎着很贵的包回家。”这是第三件。
这几句话无非是在许枷心上捅刀子,宋烟就差没把“安排后事”几个子刻脑门上,所以男人的脸色在很短的瞬间变得铁青、僵硬、灰白,“……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六。
许枷一刻都没办法在宋烟这里待,坐了没半分钟就以“要接孩子们来”为理由落荒而逃。许寂完全能理解他的情绪,所以任由他逃脱,自己则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我妈很早就再婚了,如果你是要说什么抱歉之类的话,我想也没这个必要。她早就不在乎当年的事情了,褚叔叔对她也很好。”她虽然嘴上这样说,冷漠,拒绝,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简女士打过去。
“静儿,找我有什么事情?我正准备跟你褚叔叔出门旅游呢,我记得前两天和你说过,车子没过多久就要发车,我们得赶车,说不了太久,五六分钟够么。不够就等我上车了再说。”简纨手上还抓着两个要扔下楼的垃圾袋,正忙。
既然没多少时间,那就长话短说吧。许寂把手机拿开,同时摁下免提,开口答,“够了,我没什么事情。就是过来见了一趟许枷的母亲……她有几句话想和你说,我作为小辈不好随便传达。”
真是尴尬的关系。简女士听完后,彻底没了声音,像是不能接受全世界都要为一个精神病患者让道这种强盗逻辑,一句假意寒暄都不肯说,最后是眼看着时间不够了,才催促道,“不是有话么。宋烟,你怎么不说?”
中年女人坐在病床上没一点正常的姿势,
', ' ')('浑身的骨头像是散架了,这么软趴趴地搭在关节上。
“简纨。我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给我家孩子当母亲。”
同样的话,从许枷、简纨、宋烟嘴里说出来的意味是不同的。许枷说,就代表自己不愿意认宋女士当母亲了;简纨说,就代表她愿意肩负起许枷母亲的职责;而宋烟说。
就是遗言。
这句话抛出来,两方都陷入无言,只有电流另一端传来的各种收拾东西的嘈杂声,和这边两个女人的呼吸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比宋烟聪明、有道德、有良心,所以宋烟能想到的事情,他们都能想到。简纨才不愿意当那个帮她离开的推手,想都别想,所以她最后只抛过来,“许枷本来就该喊我妈,你问的都是什么。”
可道理是这样的,没有品德的母亲想要摔孩子,是不会理会有没有人接手的。如果运气好,能碰上,就把孩子递过去,如果运气不好,碰不上,就松手,任由孩子自己掉到地上,在坚硬的地面上磕出一个巨大的鼓包,冷,痛苦,大哭,可怜地,只剩下这一个。
“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宋女士也不坚持,她与除了许枷之外的人更没感情。你说,她都不愿意为了许枷多活几天,怎么可能为了孩子以后的归宿向简女士低头呢。
牛脾气,跟她父亲一样,跟她儿子也差不了多少。
闻珠和闻玉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沾沾自喜,想着终于有一回她们也能在同学面前光明正大的翘课。谁知道一进老师办公室就撞见许枷那张僵硬的脸。
双胞胎你看我我看你,下意识用唇语质问对方是不是做了什么惹爸爸的生气的事情了,再偷摸地看他,窃窃私语,一步也不敢凑近。
许枷向来好脾气,工作的事情再烦也很少带回家,可只要心情不好了,谁也哄不好。在男人身体里就抽烟发闷不说话,在女人身体里就没缘由地又气又哭。
还是姐姐胆子大点,一只手抓着老师的办公桌,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叫我们出来干嘛呀?我们还有课呢。”任何时候,装好学生都是不会错的。
许枷听见女儿说话,才稍微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居然受宋烟这么大的影响,以为自己硬撑着,装得好,没人能看出来。
“奶奶生病了,我带你们去拜访。”他以这样的理由为孩子向班主任请假,“老师,具体要请多久的假可能现在还确定不了,但如果是长假的话,还得麻烦您把作业发我一份,我会在家督促她们完成。”
又是请假又是奶奶又是探病,俩孩子的心里跟过山车一样,也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难过。
“我们走吧。”许枷牵起孩子的手,冷冰冰的,又生又硬。走了几步,男人记起所谓的礼节,叮嘱道,“……见面记得喊奶奶。”
好像都是这样的,父辈和祖辈的恩怨传不到更小的那一辈。就像闻珠闻玉不知道许枷已经有十几年不喊宋女士为妈,每次见面直呼其名。就像许枷不清楚,为什么母亲甘心堕落站街卖淫,也不肯低头冲父亲认个错回家。
所以这种只存在于两辈之间的恩怨呐,就只折磨与之相关的两代人。不能更多。
双胞胎提心吊胆跟着许枷走的这一路,心里只想着:一会儿见到奶奶得多说点好话,表现得乖点,也许是因为奶奶生病太严重了才叫爸爸的情绪这样差。
可许枷给宋烟找的这座监狱看起来就不像正经医院,围墙里的第二道就是电网。闻珠胆子大些,替妹妹问,“爸爸,奶奶就住在这里么?”
“嗯。”他看着惨白色的建筑,笃定道,“她就住在这里……没事,别担心,妈妈也在。”许枷很勉强地扯了笑容,伸手拍了拍孩子们的上背,要她们安心。
妈妈也在。闻珠和闻玉松了一口气。
所以这是双胞胎与宋烟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小的没多少感觉,觉得这次见面好像就是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女人一同喝了半杯热水,可大的看着她们,没能说出几句话。
这么沉默,被死寂充盈的会面。
“奶奶。”她们其实会觉得这样的主动来得有些抹不开面子,叫人脸红心跳。所以喊完人还要看爸爸妈妈的脸色。
许枷听见“奶奶”二字,浑身都不适应,一个人站着靠在窗边,轻吐了两口气,任由温暖的水汽把窗户玻璃印出一团白雾。不该是这样冷漠的反应,许寂伸手拍了拍他,要他在孩子面前装像点。他却推开妻子的手,没理会。
“奶奶。”宋女士的头发都没怎么认真梳,松松垮垮的,一缕伴着一缕。“我竟然有这么老了。”她说话的时候忽然沮丧,总觉得穿漂亮衣服、买名包、坐豪车好像就在昨天,“我住进来的时候,小枷才上大学,现在十多年过去,孩子都这么大了,上前来,奶奶给你们一个小红包。”她说完,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口袋里摸出两个破旧的红包,塞得鼓鼓囊囊的,放进双胞胎的手里。
又说,“拿回去再拆,给爸爸妈妈看到要拿走了。”吓唬她们。
', ' ')('孩子是拒绝不了钱的诱惑的,她们暗笑,呲牙,看了眼许寂就大着胆子上前接,妹妹接过和姐姐的放在一起装进口袋,异口同声道,“奶奶要好好养病,等奶奶病好了,我们天天来。”
童言真是无忌。
与其说宋烟想见见孩子,不如说,她想看看这四个人是怎样组成家庭的。孩子们会喜欢小枷这样的父亲么?许寂作为妻子都是如何照顾小枷的……不如说,她还想看看那个没冠上许姓,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的小枷是什么模样。
过去了好多年,她真的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所以这一刻,其他人都成为配角,安静地看着这场不欢迎观众的黑白戏剧。
“你还记得你三岁生日那天,我赶在镇上唯一一家蛋糕店下班之前,买了一块它们没有卖完的奶油蛋糕的事情么?”宋女士维持原样,颓靡着,卷曲着,一点一点描摹小孩子的模样,再把许枷重新套回去。
“肯定不记得了,你才三岁。”她才笑起来一点,就又落下。
许枷抿了抿唇,终于转过了身,看着女人的背影,回答,“记得。”
“那是人工奶油,很腻,很难吃我吃了一口就吐了。你说了我两句。具体说什么不记得了,应该是要我听话乖一点的。然后一个人拿着勺子把那块蛋糕奶油吃完了,说吃完蛋糕生日愿望才会实现。”
宋女士脸上忽然晴朗。许枷很少会主动跟她说这么多的话。说得太少,以至于她都不能确定有关于她们母子两个的那些,他还记得多少。
“所以愿望实现了么?”宋女士问。
许枷扯了下唇,失笑,接着矢口否认,“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问我呢?三岁小孩你指望我能有什么愿望。当然是连‘妈妈多陪陪我’这种奢求都没能实现。”
“不是么?”他反问。
也许是带上家人一起这样逼问,让他没有办法继续容忍,“宋烟,我不可能因为要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就当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也许刚才我还会犹豫要不要挽留你……”他的言辞变得更冷漠,像一把尖刀,一柄利刃。
“你要走就走吧……时间地点都随你。”
八。
她亲眼看着丈夫和他的母亲往两条相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奔着,跑着,像两颗只能见一次的流星那样,走到了要分别的那一刻。
这一刻,除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许枷带着宋烟来了她之前最喜欢逛的商圈,破天荒开了口,“要买什么自己挑。”
宋女士这人特别好面子,就算底子里什么都没有,也要装得光鲜亮丽。特别是回老家,要回到那么多熟人面前,不穿戴好,是不行的。
正常来说,他已经有妻子了,陪长辈逛街应该是许寂来做的事情。但她们都不肯。宋烟想和他独处,许寂不想打扰他们最后的时光。
所以他跟在宋烟身后,像很多年前偶尔发生过一次的那样,在五花八门的商店前穿行。
“儿子,我给你挑件衣服吧。”宋女士忽然看到夹在各色时装里唯一一家单调严肃的男装店,伸手拉住他,要他一起进去看看。
“不用。”他皱了皱眉,直言拒绝,“我不缺衣服。”
她置若罔闻,像是没听见,用力抠着他手心,要他跟着进去。她是真的老了。许枷摸到她干枯如树皮般的皮肤,才猛然反应过来,宋烟已经五十多岁了。
“你好,你们想看点什么?”导购走上前,想为许枷推荐几款合体贴身的,却被宋烟一把拍开。
“不要你。”她凶狠着脸固执道,“你走开!”
“……在外面客气点,想买就买吧。”他摁回的宋女士的手,又给导购小姐赔礼道歉。
大概许枷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吧,自己拎着宋烟选了各式各样的西装,一件一件穿给她看,像个任人摆弄的娃娃,听她絮絮叨叨说那些“我儿子穿这个真帅”、“这件多大方,谈生意的时候肯定招人喜欢”、“许寂她应该也会喜欢这件吧,很有男人的感觉”。
他本身就不喜欢逛街,平时衣服都是许寂看着办了,这么多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当然会不耐烦,指着那一堆已经试过的问,“是都买下来还是专门挑几件?”
“买一件就行,我记得刚才有个店里的衣服和这个比较配。到时候回家,你穿这件我穿那件,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母子了。”宋女士振振有辞。
九。
也不知道是时间到了还是他故意的,出发回老家的路上,许枷干脆躲进了许寂的身体里。这回他的情绪变得更复杂了,从原先完全极端的反叛走到了柔软与腐烂交织另一边。
于是原本说好的,回老家就是各用各的身份,他突然就反悔了,清晨起床时,小声哀求着跟许寂说,只要学自己的习惯少说几句话就行。
许寂把他抱在怀里,摸着背低声问,舅舅舅母见到你肯定要请你吃饭喝酒的,许枷,我在你身体里碰不了酒,没两口就会醉。
那就吃饭之前,我们到地
', ' ')('方了再换,我不想听她说话。他是这样的固执,已经在用耍赖的方式摆脱宋烟,连最后的时光也懒得珍惜。
许寂笑他别扭,别扭得可爱,把他摁在床上亲了好一会儿才许他下来。
这会儿许寂坐在驾驶室,开车,许枷双手抱胸坐在副驾驶,三心二意地看风景。
宋烟发现不了的,她对儿子的认识从来只停留在外表,很少关注他的性格、品质。所以宋烟一上车就坐在了许寂的后座,用手扒着驾驶座座椅,整个人向前贴上来,极其细密地和她说也许许枷已经听了千百遍的话语。
原本就是不会露馅的,毕竟宋烟也不要许寂说话,她也知道自家儿子不爱说话。
偏偏有不懂事的小家伙,她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疑惑道,“奶奶,爸爸在这边。”干脆伸手指了指坐在副驾驶的女人,继续问,“你分不清爸爸和妈妈么?”
“爸爸开车喜欢耍帅,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只手抓方向盘;妈妈就是两只手。妈妈坐副驾驶会一直和我们说话,还要给我们准备各种小零食,爸爸就是木头。”她们甚至不需要许寂许枷开口说一句话就能分出谁是谁,“爸爸妈妈晚上不一起睡觉就会这样,也可能是奶奶来了他们不好意思做羞羞的事情。”
……
……
许枷气得干脆回头看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眼,心想自己竟然忘了还有这两个能通风报信的,早知道就应该学宋烟发两个红包收买人心。
“哈哈。”许寂则是笑了两声,然后偏过头看了眼许枷那幅“家贼难防”的倒霉表情,用真的不能再真的许枷的嗓音解释,“我是许寂。”
这句话让许枷的记忆一下子回到十七岁的那年,自己与简女士对峙的那个晚上。那时候自己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她会说什么呢?按照她的脾性肯定没觉得自己认错了。许枷随便一猜就知道答案,所以把头转开,拒绝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果不其然,宋烟在“仔细”对比他们的异同后,得出了不叫人失望的答案,“我还能认错自己的孩子么?小枷可是我亲自生的,我不会认错的。你也,你也别说那种话骗我。”
也许有那么一瞬间,许枷会觉得不如跳车算了。这样活着没一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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