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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
隧洞中的氧气越发稀薄。
背后是粗粝的石,卿怜雪奋力将全身的重量都置在石板上。身处漆暗,他平下心来,静谧地能听到自己的一呼一吸和轻微的心跳声。
隧洞里经过刚才一番挖凿,虽掐好了时机,却也还是流进了不少的河水,整个隧洞内的泥土变得越发稠腻起来,他脚下还汪着一潭到膝盖的河水。
时间无声流逝,他双脚冰冷,浑身被水漫过一刹,如今闷在不通风的隧洞里,连衣襟都牢牢地紧黏在肤上,又仰起头,长呼了一口寒气。
按照推论,外面一定是连着护城河。
只是不知水况如何,燕征又出去没有?
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去找芳华和遥信了?找芳华和遥信也动作再快些。
太冷了。
燕征在旁之时尚未察觉到此处竟如此的冷,怎么会这么冷呢?
时间稍久些,卿怜雪便有些卸力,一当卸力,身后的石板下便偷进来潺潺小流。
他深知这样下去靠不得,又张开双臂将十指擒入泥壁中撑扶,双手的甲缝中陷入泥垢,要以此来抵力强压。
时不待人,身后石板却还是没响起三个拍打或响叩。
燕征怎么还没回来?
他心中竟贸然直击出一个令人头脑一震的问题——
是不是不会回来……
燕征当真会回来救他吗,就因为这桩案子最后只能由他上状?可这案子并非是他不可,燕征若是要做,仅凭自己也可一诉,凭什么要冒着生死再来救他一趟?
这处的黑暗与寂冷直钉人心的,在这里死去定然也无人可知。
他心中变得越发荒凉,这幽深无人的暗将人打得思绪翻涌,像是又回到了少时不听家中教导而关入的禁闭房。那个房间也和这里一样,是不见五指的、是一丝动静也无、是声嘶力竭无人理睬的地方。
石板被水冲地从卿怜雪背后浮起一丝,涌涌河水见缝插针地穿了进来,逐渐弥漫过他的衣襟和腰身。
好冷。
他想起燕征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冷,怕不怕。
那时他没有出声。
可现今只余下他一人了,他小声呢喃道:“我哪里都不舒服,很冷。”很怕。
他很怕,真的很怕。这里太黑、太暗了。
一大股河流疯了般的横冲直撞,将人撞得摇摇欲坠,水流漫过他的脖颈,又漫过他的双耳,汹涌又迅猛。
他耳朵边只有咕噜咕噜的水声,身体找不到任何重心,脚下踩不到任何实感,一浮一沉之间也没了力气。口鼻被疯狂灌入河水,他想上浮,手脚并用划水,可无济于事。
坚定的意志很快就崩溃了。
他心中弥漫出一股极大的绝望和无助上来,两眼要被全黑吞噬,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圈住了臂下。
他骤然睁开眼,只能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泪水和河水相融在一起,回抱住了对方。
石板被水流冲击地飘起,直直被冲向圆形石门,发出石与石相撞而产生的沉闷的、巨大的声响。
门外万世昌与随从皆被这巨大声响所吸引。
“什么东西?”万世昌歪了歪头:“去打开。”
随从低眉点头,恭敬地移步而去,将手握到门把之上,推开了门,却是迎面而来的汹水!
随从一惊,又忙不迭地关了起来,全身被水淋了个浇透,而后转身回禀:“少爷!是隧洞通了水了!”
*
燕征好不容易将人带到了岸边,卿怜雪却已经丧失了意识,面色苍白。
他拍了怕卿怜雪的背部,又推着卿怜雪的肚子往上抚,往下按,喊道:“卿怜雪,卿怜雪,你醒醒!卿怜雪……”
卿怜雪被这上下的拍打从口中咳出不少的水,才恍惚好过了些,却也还是睁不开眼。
燕征着急,一把背起他,就往将军府去。他怕卿怜雪就这么睡溺下去一觉不醒,一路上呼唤着:“不能睡,卿怜雪,你睁开眼!”
“醒醒,卿怜雪……”
卿怜雪瞌目紧闭,在水中走了一遭阎王路,被背之时也不断地吐出水来。
到将军府时,两人都是浑身湿透又满身泥泞,将府中的下人都一惊,连忙叫了府中的医师医治。医师刚把药方子写下来,燕征就火急火燎地让人去抓药。
卿怜雪身体冰凉,燕征抱着的时候连手都颤。
他马不停蹄地将卿怜雪放到热浴中,自己随意冲洗一番,接着坐在木质浴桶旁给卿怜雪清洗,卿怜雪一点动作都无,像只没有生气的提线娃娃,随意令人摆动。
看着那样一双柔夷的手连甲缝都沾满了泥,原本有些肉色的脸都成了惨白,燕征觉着自己的心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着。
他急着叫人端了盆热水来,一点闲不下,拿了沾湿了热水的巾往床上不醒的卿怜雪额上扑,反反复复。
再让人去叫了遥信和芳华
', ' ')('回来。
芳华是第一个冲进将军府的,却没有得令能进寝殿,没有人罚却自己跪在了寝殿外一动不动,任凭遥信怎么叫也不起来。
燕征手忙脚乱,下人们也慌张,整个王府的气氛都焦灼起来,这晚的月亮也被浓雾笼罩,寒风在外作响。
卿怜雪生了一场风寒病。
燕征给卿怜雪喂药,卿怜雪却难能喝进去,喂进去一口便斜流下不少。卿怜雪病重,喂不进去药更是雪上加霜,他一把灌到口中,再给卿怜雪渡了进去。
几盆炙热的炭火摆在寝殿中生热。
从傍晚到子时,燕征忙地一刻没停歇。
医师道体寒需热,他就叠了两层厚实的贡被在卿怜雪身上,可这人像块冰,捂不热。
他蹲在床榻旁,用手抚在卿怜雪额间试温,也是冰凉的。
风寒病为什么会凉成这样?
怎么能寒成这样?
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人面色惨白,连平日里微粉的唇也是苍白如霜,活像个已经……
他脑中刚冒出的想法被自己掐死在秧苗里,可身上却止不住地发颤。
燕征呼吸加剧,嗓音又哑又颤。
“我知你怕冷,便烧了几盆炭火。”他又笑着说,“身上也给你盖了两层被褥…呵,热不热?卿怜雪,热不热。”
整个殿内静寂又空旷,是一场无人可知的死寂和虚无。
燕征握紧了拳头,吼道:“你起来告诉我……你起来告诉我!”
他瘫坐下去,有气无力道:“你起来……”
烛火摇晃,照出燕征满面的疲态。他喘息声又重又沉,握着卿怜雪寒手抚到自己的面庞,却被这如冰似的严寒刺得一痛。
怎么能冷成这样呢…卿怜雪……
妙三娘一案艰险,万世昌诡恶,他们二人前去都如此难归,那前世呢,前世卿怜雪是如何一人查案上状的呢?
燕征不敢想,他越想越觉得被钢爪在心间狠抓,冒出一道道渗血的伤痕。
他还记得卿怜雪查出这案后身乏体弱,他还曾与之唇枪舌战,引得对方每每呼吸不匀。
是不是那时就患了伤病?
如果他不带卿怜雪进去,没有那般因带了暗卫便放宽心,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
他没受伤,可身上哪一处都痛,痛得要将人四分五裂,掏心剜肺。
燕征用温热的脸蹭着卿怜雪的手,好不容易蹭了些温度过去:“我家人已去,今年迎春过岁新,不想一个人过。你醒醒吧,啊?我不想…不想一个人过……”他眼眶发酸,哽咽道,“卿怜雪,你陪陪我。”
将军府的寝殿内灯火彻夜地燃,床榻上的人一如常色的惨白,若不是尚有一丝微弱的气息,那便是回天乏术。
燕征下了令,大夫即连夜赶来把脉端详,探究病因,又唤了下人打点热水与炙火,取了鹿血人参入药煎熬。
置后夜,天外竟溜着些细雨,轻打在窗棂桌台,细微的啪嗞作响。
窗外是灰暗,殿内却是明亮,明亮中也灰暗着一人。
“昨夜体寒一场,现今不醒,是何病端。”
“这……”大夫欲答,摇了摇头,又不知如何称谓。
亦不是不知这乃当朝丞相,但若是称了丞相,这深夜集烛,丞相与将军勾结,若是要反,此事就将他含括在内。若是称他法,那便称为公子。可若此事并非他所想之意,称其高位丞相为公子,既大不韪大不敬。
大夫斟酌语句,欲说还休,倒令人心悸不已,只怕此病庸重。
“这什么,”燕征道,“说快些。”
将军微怒,大夫怕引火上身,嘴一快即鬼使神差道:“这公、公子,原本的身子就体寒虚弱,患有旧疾。此番不知去了何处因了何故,竟捱了如此重的寒气,只需辅以针灸疗治,再开上几方药补,方可大愈。”
“旧疾,什么旧疾?要何时才能醒!”
大夫捻着卿怜雪臂骨,拇指在上重重按下,不须时便印出一指红印:“这公子体极弱,臣曾听过传言道,若要‘蓄以阳美,体态柔弱’,便以少妇裹脚之术,少时便束白布缠其四肢紧勒,卿…这位公子,怕亦是如此……”
“再而是这不醒的话——”大夫指向颅顶道,“便是心绪不安、受惊过度,催促不得,只等其自然眠醒。不过如若可行,可使之亲信相谈,多促之其安醒。”
一位位仆从端着热盆从殿外行进,又轻置于地,躬身退了下去。
遥信躬身而退,将殿门关合。
燕征站至一旁提醒道:“手稳些,别伤着。”
大夫摊开裹针白布,针尖在炙火之上燎过,正端着医针的手一僵,怔愣片刻,随即感激涕零道:“多谢将军关爱。”
“我之意是别伤着卿怜雪,”燕征冷漠道:“若他伤半分,你难能出这殿外。”
大夫颈肩下汗,不仅不想知晓此人姓卿,也不想知道自己命在一夕,随道:“自然,自然……”而后落针。
', ' ')('数针稳坠,在穴位上挺拔,灯影摇曳,床上一人,床旁一人,站立一人。
身后之人直直死盯,虽不言语,囧囧目光却犹如利刃。殿内炭火旺,温度焦灼,待针出之时,白帽老夫已是满身汗下,如沐雨淋。白布裹医针,用袖拭尽额上汗,这方退下续写药房。
待遥信送来了苦药,再倒入口中渡过去。
殿外雨声如麻,霏霏缠缠。
燕征坐到卿怜雪身旁,探了探额温,却也仍旧是狂风大作的凛冽。
天色不佳,淅沥细雨,心更甚,赳风骤雨。
他倚进被中,将卿怜雪包围在炽热的怀抱,殿内一声徐长的轻叹,夜是灯火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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