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着沈培楠的肩头,信口道:“谁知道你们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主张正确,都忍辱负重,又要维持势力又要赚钱供着一大家子人吃喝嫖赌,提防着自己人周旋着日本人,最后哪样都没干成。”
他来了脾气,喋喋不休道:“你们什么战略都想到了,就是没人管百姓的死活,种地的交租子要饿死,替日本人挖煤的要累死,做点小生意赶上罢市,赚点儿钱又全交了税,我小时候,跟柳初想买块豌豆黄吃要攒一整年的钱。”
沈疏竹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惊讶的望着沈培楠,沈培楠一抬手,被莫青荷一把拨开了:“你们什么都有了,跟日本人打不打赢不赢有什么呀,但你知道每拖一天,敌占区的人有多急吗?”
“你们剿共,缴去好了,他们才不怕呢,反正在家也是死,还连带老婆孩子一起饿死,出来最起码有个念想,他们反正不懂什么政治经济,就想着有一天能共产了,都有饭吃了,不用受欺负了,你们就是拿炮弹再打上十年,穷人杀得完吗?”
他越说越委屈,狠狠在沈培楠的椅子上踹了一脚,沈培楠哭笑不得,对沈疏竹道:“你看我送他去学校,就学了这些挤兑我……”
莫青荷红着眼圈往外走,刚迈出门槛,忽然转过身,指着追上来的沈培楠道:“你不要烦我,我就是共党派来的!”
他大步流星走进茶蓬间的小径,不认识路,只好蒙着头乱走,还没走远,背后突然传来沉甸甸的脚步声,沈培楠的胳膊横在他胸前,往后一勒,铁钳似的,莫青荷用手肘击他的肋骨,两条腿胡乱朝前踢腾,怎么挣都挣不开。扭打了一阵,又自暴自弃的不动了,把胁下挂着的一只缀着流苏的纯金鸟笼子摘下来,一回头狠狠扔在沈培楠胸口,恨道:“姓沈的,爷累死了,不干了!”
小鸟笼子掉在地上,在泥地里滚了几滚,沈培楠看都没看,两手按着莫青荷的肩头,漆黑的眼睛里含着笑,憋了半天,终于哈哈笑了出来,这一笑没停住,一手夸奖似的拍着莫青荷的肩膀,偏着头,用另一只手挡着眼睛,直要笑出泪来:“莫、小莫,你跟我说,我这次、怎么、怎么就惹着你了?”
莫青荷心中憋了一口气不吐不快,都说出来就舒服多了,见沈培楠没跟他计较,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脸不看他,讪讪道:“我不是跟你生气。”
沈培楠笑的要岔气,连试了两次要说话,都被笑呛了回去,冲莫青荷摆了摆手,揉着酸疼的腮帮子,最后一次终于成功了,一手箍着莫青荷的肩,跟他额头贴额头咚的撞在一起,重重的嗯了一声:“好样的,下次见了委员长就这么说,气死他。”
说完又自顾自的笑起来,莫青荷等了半天他都不停,使劲推开他,转身又要走,沈培楠哎哎的叫了两声,赶上来把他往怀里一揽,扳过他的身子,把他抱在怀里,笑道:“不闹了,不闹了,我投降。”
龙井茶园到处香喷喷的,午后的太阳烘的人全身发暖,莫青荷低着头,脑袋埋在沈培楠胸口一阵揉蹭,再仰起脸时,头发成了乱蓬蓬的鸟窝。他望着沈培楠轮廓分明的脸,看着他被阳光映成麦色的粗糙皮肤,抬手去摸他的眼睫毛。
软软的,蹭得手指痒痒的,莫青荷的呼吸也跟着颤,沈培楠不眨眼睛,暗沉沉的瞳仁里映着他的倒影,又沿着鼻梁往下抚摸,一直摸到嘴唇,隐约能感觉到胡渣的下巴,最后用手掌贴着他暖热的脖颈,胸口的一股郁气泄的干干净净,莫青荷叹了口气,轻轻的说:“咱们回北平吧,我想家了,想咱们家的小猫。”
沈培楠想了想,说:“行,回去收拾东西,后天走。”
莫青荷打了个愣:“后天?”
沈培楠皱起眉头,思忖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嗯,明天没有空,我要想办法去给你崇拜的那位少帅送一点口风。”
莫青荷猛的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他,沈培楠见他又露出这样愣了吧唧的表情,往他的脑门推了一把,莫青荷摸着脑袋,咧开嘴笑了。
他跟在沈培楠后面,沿着茶园的小道往小院走,听着山间的鸟鸣和茶歌,忽然感到无比轻松,他不知道这种卸下一个沉重包袱的感觉从何而来,思来想去,大概是由于刚才听到的推测,他想,如果东北军方面真的有所动作,他现在所过的这样矛盾而痛苦的日子,快要告一段落了。
由于确定了归期,在沈家的最后一天不算难熬,第二天中午,全家用一顿家宴给沈培楠送行,除了家人之外没有宴请其他宾客,沈立松和曼妮还是互相阴阳怪气,沈老太太来打了个照面,照例旁敲侧击的数落了莫青荷一顿,饭后沈飘萍请客打八圈,莫青荷心情很好,手气极烂,一下午的时间,笑嘻嘻的输了半年的零用钱。
他其实有些害怕遇见沈飘萍,李沫生让他注意这位沈家四小姐的动向,但莫青荷深知同一家庭的成员却属于对立党派的痛苦,出于私心,他决定回避这项任务,他觉得这件事本身不太地道,因此也没有太多负罪感。
两天后的下午六点半,他和沈培楠走出前门车站,乘汽车返回周公馆,家里胖乎乎的小黄猫,已经在门廊下等候多时了。
54、玉堂春
秋天来的很快,莫青荷从杭州回来之后,北平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雨,马路上到处积着雨水和泡烂了的梧桐叶子,天气一下子凉了起来。
在沈家住的几天让莫青荷精力透支,回到家简直如蒙大赦,不管老刘怎么催,他都要抱着枕头睡到晌午,吃完了午饭就换上一身白竹布衫子坐在书房里,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读书。原先他很忌惮沈培楠,现在有沈家一大家子人作比较,他觉得沈培楠堪称和蔼又慈祥,因此每次沈培楠出公务回家,军装笔挺的站在莫青荷床边指责他太过懒散,他连眼睛都不睁,嗯嗯啊啊的敷衍一阵,实在躲不过去就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头大叫:“刘叔,师座回来了,替我招呼着。”
沈培楠遭遇贴身秘书罢工,气的牙痒痒,掀开被子把他从床上捞起来:“小兔崽子,当我现在治不了你了么?”
莫青荷睡眼惺忪,全身重量都压在沈培楠的胳膊上,雷打不动的继续装死,哼唧道:“别吵别吵,天高皇帝远,让我再睡会儿。”
他俩走的这几天,小黄猫没人搭理,天天趴在沙发上跟刘叔瞪眼,早就闷坏了,莫青荷一回来,它玩闹的兴致和食欲都恢复了,每天雄赳赳气昂昂的在洋楼里巡视,没事还要去后院探望那只大白葵花鹦鹉,伸着爪子朝它喵一会儿,颇有一家之主的自觉性。
等莫青荷在家修养了三四天,打算回归正常轨道时,沈培楠却接到一封命令,调到山东出差去了。
沈培楠一走七八天,莫青荷闲得无聊,每天听完课就喊杭云央和几个梨园行相熟的朋友来打牌,云央是个最不甘寂寞的人,立刻响应师哥的号召,周公馆一时花团锦簇,电话铃响个不停,门口的马路停满了人力车,车夫们冒着雨,等着接各位老板的生意。
戏子一多就免不了要唱戏,莫青荷的朋友都是北平城的红角儿,各有各的戏迷和班子,平时难得聚到一起,这一下子来了个全。爱听戏的名士们心痒难耐,一个传一个来凑雅集,周公馆的后院阔朗,雨打海棠,弦索相合,名伶妙音,堪称一道乱世热闹景儿。
后院由杭云央主持着正唱一出西厢,缺个张生,偏偏在场的角儿里面没有唱扇子生的,莫青荷在客厅打牌,杭云央穿着一身白西装,一手夹着一根极细的烟卷,另一手端着一只香槟杯,摇头摆尾的走过来,靠着莫青荷的椅背,笑道:“师哥,今儿柳初是又不来了?”
莫青荷忙着摸牌,抬了抬头:“差的人刚走大半个钟头,再等等,说不准一会儿就到了。”
话音刚落,一名听差举着伞,从前院一路小跑进来,湿透的裤管卷到膝盖,他在门厅站了一会儿,使劲甩了甩伞尖儿的水珠子,走到客厅,对莫青荷欠了欠身:“少爷,莫老板说晚上在云间戏园有场戏,就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