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刚刚放上去的时候,姜印容的前额还是冷的,但不过三息,对方的额就变得滚烫无比。
越蓬盛在旁边抱臂看着,冷不丁道:“我记得筑基之后,得天雷锻体,体魄与凡人不同,大约就不会得风寒这样的病了。”
话音一落,邹娥皇手心试着的温度又变成了微冷。
邹娥皇微微一错愕,低头去看,却见姜印容脸色苍白如常,好似现在忽冷忽热的人根本不是她一般。
姜印容垂眼,英眉不动声色,仿佛刚刚什么插曲都没有一样,拖着轮椅向前。
邹娥皇于是只能收回手,几人继续向城里的戏班子走。
队尾,越蓬盛忽然挨了青度一脚心,“你踹我做什么?”
却只见对方黑瞳幽深,里面似有几分怜悯的微嘲。
“越蓬盛,”青度道,“我以前只当你大智若愚,现在看来竟真是个傻的。”
怎么连看破不说破这个道理都不懂,明明刚刚邹师伯和姜印容之间一直僵着的氛围和缓了,他却忽然要来句筑基无小病。
筑基是没病,但青度看越蓬盛脑子是有病。
…
冀州曾被誉为花州,一年四季,繁花似锦,于是乎,它的边城也是美不胜收,几乎是一步一花圃。但是众人最后选择中途在这个边城落点,并不因为它的美,而是因为这边城叫做戏乐之城。
在这里传播什么戏本,最合适不过了。
邹娥皇翻着手上的戏本。
这出戏是几个人一起写的,主要是为了暗搓搓地给那几个宗门拱火,但是具体落实到剧本上,邹娥皇没想过居然会这么、这么、这么地——
离谱。
狗血。
好看。
很难想到,是由一路一言不发的谦立延写的。
邹娥皇吸了口气,指着这戏中对一个昆仑剑修始乱弃终的鬼谷女修角色道:“你们要我演的就是这个么?”
早知如此。
她一定会在这群小年轻说当今情爱剧本流通广,不如从情爱下手的时候就及时制止。
第62章 入戏(下)
在修真界, 这个通灵玉大部分只能一对一,飞鹤传信距离又受限的地方,几乎可以说, 只有蓬莱,昆仑,七彩阁,鬼谷, 墨庄这五个仙门能做到家喻户晓。
然而这一次,邹娥皇手上的戏本,明明才六个演员, 却已经将这五个仙门一网打尽了。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鬼谷作为炼器大宗,门下有一名弟子叫小皇,小皇性子娴淑, 自幼和墨庄的小容青梅竹马。
这是第一折 , 叫做无猜嫌。
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出门历险里, 小容为了救小皇, 失去了双腿,小皇痛不欲生,决定治不好小容的双腿绝不回去。
这是第二折 ,叫做郎不悔。
为了救好小容的腿,小皇在寻找丹药的路上遇到了一名昆仑剑修叫小寒, 两个人日久生情,可小皇毕竟还记得断了腿的小容, 最后只能在拿到丹药后和小寒分道扬镳。
这是第三折 ,叫做错生欢。
小寒伤心欲绝, 提着剑杀进了鬼谷,但是却看见了小皇与小容十指相扣,明白了自己在小皇心里只是工具后黯然离场,而治好双腿的小容和小皇也幸福地在一起了。
这是第四折 ,叫做连理枝。
四折下来,环环相扣,情节跌宕起伏,催人落泪处有,恨不得跳脚骂写折子人狗血淋头的地方,也有。
凭心而论,邹娥皇觉得谦立延确实是在此条路上有些许天赋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出爱恨情仇的大戏里,也如愿夹带了不少私货。
比如说,鬼谷和墨庄原来一直都暗度陈仓,七彩阁和昆仑因为近几年秘境排名针锋相对,蓬莱作为老牌修仙门派,其实很喜欢苟。
再比如说,在这出戏里,小仙门的人总是畏首畏脑的,大仙门的人又总是飞扬跋扈的。
总之是一个也没放过。
据姜印容是这么说的:“这出戏只是一个导火线,这场秘境之争的路上,他们一定会打起来,年年如此,区别只是我们把他们打起来的节点从秘境入口变成了三线交汇的主路。”
“但是我不懂。”越蓬盛说。
“我不懂这个角色分配。”
他愤愤不平道:“怎么是你和青度两个人演了男主和男二?我们三个大男人一个负责场景布置,一个负责客串龙套,还有一个演反派!”
姜印容微笑:“男二是昆仑剑修要有剑吧,你是巫修,谦立延孙峰贰是体修,既然如此,除了青度还有谁合适?男主是个坐着轮椅的残疾吧,如果不要我反串着演...”
“难道要把你腿打折了让你来么?”
越蓬盛不说话了。
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靠啊,小容这个角色怎么想怎么像是为姜印容量身定做的啊!
但是鉴于腿还凉飕飕的,此刻越蓬盛终于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一丈外,谦立延微不可见地后退了一步,作为写剧本的人,他面上有些许的心虚,但好在他皮肤发深,一般人并看不出来。
“我没什么问题。”
邹娥皇犹豫很久,放下手里的戏本。
当她豁出去后再看,这几个角色,不过也就是台词多少的区别罢了。
但...
“姜印容,你真的要演么,不必勉强,可以和小谦换一换。”
十年前,邹娥皇陪着对方从雪山里走出的时候,曾见北海满城白旗,敲锣打鼓。
她推着对方的轮椅,曾走过城中每一个茶楼酒巷,最后却并未等来对方口中忠心的下属,只被一出又一出名叫祭旗的折子戏气了个半死。
那日晚上,邹娥皇听对方在篝火旁锤着无知觉的大腿根边哭边笑地骂:“这都是谁写的破烂戏,姜英这个人才不会求死,姜英这个人才不会这么死了——”
彼时,透过飘忽不定的烛火,邹娥皇听见对方长长地抽噎了一声:“可是为什么,他们竟都这样轻信我死了——只是几出戏——怎么能!”
北海的百姓都信姜英死了。
那姜英就算还能喘气,又和死有什么两样。
姜英该是恨死了折子戏。
温暖的晨风吹过侧靥,花香驱散了邹娥皇脑海中关于那片极寒的回忆。
“没有勉强。”
姜印容淡淡回道。
和邹娥皇不同,姜印容忘记了很多很多。
姜印容只记得那天晚上,篝火温暖,满月明亮,那是她心里防线全面崩塌的一天,是“姜英”从心理上死亡的一天,也是“姜印容”这个名字诞生的第一日。
她从没有哭成那样过。
从前没有,以后没有。
只有那次,在邹娥皇面前丢尽了脸面。
但也幸好丢尽了脸面。